2006年11月6日 星期一

章二十


 




 



關風回到肅政閣,敏感如他,室內驟變的氛圍逃不過他的眼,紅蓮靠在椅背上,兩腳不合禮數地搆在桌沿,雙眼緊閉,柳眉不住微皺。

 



他一腳一腳踏進,紅蓮尚未整理好的心緒,等待著他的,是一場暴風雪的前奏曲。

 



挪開腳,發現了一地的碎片,與淌流的茶水,他擔心地問著,「發生什麼事?」

 



『不要來。』她在心中低喃著。

 



一片的混亂,不願被人見到,現在的她像是刺蝟,誰都會被她所傷,所以她只能祈禱,她所劃下的傷口,能淺一些。

 



「桌上有封信,你自己看吧!」她不願再一次重述,殘酷的事實。

 



關風拿起那封屬名給南督司的信,展信閱讀,隨著雙目移往下一行,他的眼神便愈發凝重,直到看完全信,他還是無法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

 



延續著詭譎氣氛的,是死寂的沉默,他沒說話,她也不說,窗外一片金黃的秋色,和屋內冰霜般的氣息恰巧相反,直到此刻關風才察覺,從他踏進門開始,世界就已一分為二。

 



「你有什麼感想?」她閉著眼問,語氣平淡得像是在和他討論某本書的內容。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一點前兆都沒有。」他該怎麼回答?自己的立場既是關族人,也是紅蓮的左護法,是該替關族辯護,或是幫紅蓮抱屈?紅紛讓他不在場,現在看來可能是正確的。

 



她冷笑一聲,「誰說沒有前兆?那是因為你不住在雁山下,那兒發生的事,和我們已經產生了隔閡。」

 



關風沉重地吁了口氣,他了解紅蓮,更知道她一路走來受了多少委屈,像現在這樣鬧鬧脾氣是可以原諒的,尤其是在他的面前,紅蓮可以任性,可以當個孩子,只是,他還是得牽引她,回到正途。

 



「但,我們終究還是在那裏生活過,不能因為離開了,就切斷關係。」血緣,不是這麼容易被抹煞的,就是因為這樣,他們倆才會心心念念想著雁山,即使離開故鄉已經這麼久,但心,卻從來不曾停止懷念。

 



睜開眼,光線再度回到她的世界,皮膚能感受到從窗外吹來的涼風,帶著秋日陽光特有的溫暖香味,撲鼻而來,她頓時感到厭煩,這世界怎麼可以這麼的繽紛?當她心中閃電打雷的時分。

 



「無所謂了,我不在乎。」緩緩轉動脖子,懶洋洋地看著擺在茶几上裝飾的水仙。

 



「紅蓮,不要因為一點挫折就全盤否定,逃避解決不了問題。」她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他,無所謂的話,就不會有地上的碎片,要是不在乎,那氣若游絲的語氣又是怎麼來的?

 



「一點挫折?這叫一點挫折?」她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瞪大了眼,怒視著關風,即使他知道那怨恨不是衝著他來,但還是不禁難過地轉過頭。

 



紅蓮握緊雙拳,忍不住替自己這幾年來所做的事抱屈,「你知道我為關族做了多少?他們要的,我全部都盡力達成,就連被全朝否決的修改史書,我都獨排眾議地做了,為了替他們洗刷冤屈,我不惜讓自己變成獨裁的君王,每年,在赤莎城舉行隆重的追悼儀式,緬懷九百年以前,在這首都被殺害的關族先靈,如此大費周章,引人側目,難道還不夠嗎?」

 



這番話中,有兩個字不斷地刺痛著關風的心,她順口地說著『他們』,好像自己與關族完全沒有瓜葛,這並不是吹毛求疵地講究文字,而是她的語氣已經變了,充滿責怪與怨懟。

 



「首長不是說了,很感謝妳所做的一切,這並不是謊話,這是真實的。」但他還是以紅蓮的心情為重,不願在這時跟她計較些什麼,也許那都是氣話而已。

 



雙手叉著腰,仰起頭,「那又如何?這些事還不是發生了,反對我的人還不是出現了,竟然還加入海寇……真是國恥。」一想到這裏,紅蓮胸口的怒火更加旺盛。

 



「妳這話,說得太重了一點。」低著頭,關風嚴肅地說道,他不是用問句,不是假設句,而是斬釘截鐵的肯定句,表示他真的無法認同紅蓮說的話,並且感到生氣。

 



以為關風與她站在同一陣線,忽然被潑了盆冷水的紅蓮感到又羞又氣,胸口的起伏更大,「你是在幫他們說話嗎?」

 



關風冷冷地回答,「不是。」

 



對於這種語氣,她當然無法接受,「你認為我對他們太嚴苛了嗎?」

 



「不是。」放緩了聲調,在製造出另一個風暴之前。

 



「最好不是,因為我已經吩咐紅紛,不用對叛徒留情,一定要讓他們伏法,昭告天下,我紅蓮不是一個昏庸無能被利用的王!」說著說著,她的聲音大了起來,在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的情況下,心中那份被背叛的苦澀與不甘逼使她這樣做。

 



「誰利用妳?關族?」他抬起頭看著她,像是在詢問,又像是在哀求,他哀求她別說出令他痛心的答案。

 



「誰要我坐上玉座替他們正名,又因為我是女人而不認同我,誰就利用了我!」

 



一記悶拳打在他心口,將他震得快要站不住,為什麼?紅蓮為什麼要說這種話?這也是氣話嗎?但關風發現,他已經不能因為這是氣話而原諒紅蓮,她必須,為她口中說出的話負責。

 



「紅蓮,姑姑姓什麼?」他問。

 



她瞄了關風一眼,簡短地答道,「關。」

 



「那妳是否忘了,妳體內也有一半關族的血?妳是否忘了,五歲之前妳都住在雁山下,與姓關的人們住在一起?」他強烈質疑的口吻讓紅蓮下不了台,他如今等於是拿著他們最強大的牽絆在質問她,是不是要剪斷一切的關連?

 



紅蓮抓起桌上的奏摺就往關風身上砸去,她吼著,「我真希望我忘了!忘了!忘了!忘了!」

 



僵直地站著,他沒有伸手去擋,也沒有移動身體去躲,只是任憑她丟過來的東西一樣一樣地砸在他身上,每一次的痛楚都提醒著他,紅蓮與他,已經無法溝通。

 



喘著大氣,紅蓮忿忿地瞪著他,為什麼要讓她這麼生氣?他應該知道此時的她是不理智的,只要像哄孩子那般說幾句安撫她的話,讓她吐吐苦水,一切都會沒事的,他們的感情也不需要經歷這麼大的震盪,為什麼,他不像以前那樣讓著她呢?

 



「是你告訴我的,我不姓關,姓紅,是這個國的公主,現在又怪我忘記了娘親姓什麼……你們關族人怎麼都這麼出爾反爾?這麼自私?」她說到最後,聲音都有些哽咽,有人反對她當王就已經夠令她傷心,連關風都不支持她,叫她如何再戰?

 



不行了,關風心中有個聲音告訴他,已經不行了,他們的信任瀕臨崩解,有什麼東西,已經溶解在紅蓮方才的一番話中,那是樣很重要的東西,但關風一時無法分辨是什麼。

 



「王上,『我們』關族人對於今天情況演變成這樣,十分的抱歉,如果您無法諒解,我們願意接受任何的處置,這樣妳滿意了嗎?」

 



紅蓮要和他分你我,那個與他分享所有孤獨和傷痕的女孩,那個有如另一個他的女孩,竟然要和他分你我,什麼心靈相通,什麼天衣無縫,這一切原來只是他的想像嗎?只有他一個人對這份感情如此地寶貝嗎?

 



紅蓮擁有的太多,他卻只有紅蓮,因此她能夠傷他的心,她能夠不顧後果地說出傷人的話,但關風卻不,他縱使有不悅,都還是選擇強忍,只要能保持這份情感的完整,做這些小小的犧牲算得了什麼?只是當這些犧牲都成了沒有意義的付出,連他自己都不願回首。

 



她說不出話,當關風叫她王上那一瞬間,她就知道自己無法反駁,不管有多大的委屈,在他拉開兩人的距離之後,紅蓮除了自責,沒有其他方法,這是她生氣一貫的模式,先是被傷,接著傷人,最後自責,被她傷到的那個人,往往是關風,他是最常待在她身邊的人,也是有勇氣承擔紅蓮一切情緒的那一個。

 



關風見她默不作聲,決定要離開此地,當他轉身毫不戀棧地踏開步伐,紅蓮的一顆心被恐懼侵占,他的腳步聲迴盪在那空虛的心房,像是在告訴她,若讓他就這麼離去,事情將會無法挽回,於是紅蓮飛快地繞過桌子,一把從身後抱住了他。

 



「不要走」她虛弱地說著。

 



身後來的撞擊力使他停下腳步,紅蓮雙手緊緊圈著他,關風不禁想問,她是否害怕失去他?如果是,那又為何要說出讓他無法待下去的言語?傷了他,又要他留下,這不是很殘忍嗎?

 



握住她冰冷的雙手,關風思考著,該拉開,或是轉過身抱住她……一直以來他都是選擇後者,但今天他遲疑了,難道就這樣縱容她下去?心裏的傷痕已經無法再增加了,他自己很清楚,忽然身後傳來啜泣的聲音。

 



「我錯了,你不要生氣好不好?全部都是我的錯,可是我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我也很討厭這樣的自己啊……」紅蓮哭訴著,她含著淚的嗓音令關風心痛,他痛苦地閉上了眼。

 



「紅蓮,我不是妳的敵人,不要把我當成敵人去傷害。」他不像紅蓮將淚水傾瀉而出,他不能,再痛,也只能在心中嗚咽,說出這話的他,已經是支撐不下去的狀態,這句話,也是他最後的請求。

 



她沒說話,只是點點頭。

 



「對不起」小小聲地,傳進他耳裏,淚濕了他的衣,卻還是停不住。

 



她需要他,無庸置疑,他愛她,天地可證,只是兩個人在一起卻不斷地增添傷口,最愛的人,傷他也最深,如果一段感情只能製造眼淚,是不是就代表著,到了該結束的時候?

 



他迷惘了,連握住她手的力氣也沒了,屋外一陣狂風吹來,枯黃的葉鬆了手,翩翩飄落,他也希望自己在墜落時,還能那麼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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