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1月6日 星期一

章七


 




 



另一頭,王與左護法、南北督司正在涼亭賞月,秉退了奴僕,就只剩他們四人,桌上放著各式糕點,都是他四人最愛之物,每逢清爽滿月之日,他們總愛如此齊聚一亭,談心也好、胡鬧也罷,暫且放下身分階級之別,姑且拋開國家社稷之責,不過也只是群年紀相仿的朋友。

 



「帶我去啦!」半個時辰裏紅繽已經喊了這句話不下二十次,他不累,旁邊的人可都快煩死了,紅紛拾起瓜子殼就往他頭扔去。

 



「吵吵吵!你夠了沒啊?口不會渴的是吧?」白了他一眼,要不是看在祖宗的面子上,紅紛早就一腳招呼過去了。

 



拍掉一身的瓜子殼,全是同一個人的傑作,紅繽不但不生氣,反而拉著那人的衣袖喊著,「紛!你也幫我求求王上嘛!人家真的不想待在這大鳥籠裏了!」說到最後,語氣還有點哽噎,演技十足。

 



紅蓮與關風坐在石桌的另一邊,彷彿完全沒聽到紅繽的哭喊,討論著桂花糕的香甜與月色的皎潔,好不愜意。

 



「來。」關風將剝了殼的龍眼遞到她嘴邊。

 



紅蓮乖乖張嘴,「啊-」

 



「好吃嗎?」貼心地問著,一邊已經在剝下一顆。

 



「好、甜、哦!」笑靨遠比龍眼更甜。

 



紅紛雙手並用,將他的頭轉向對面,「你看清楚,人家根本就懶得理你,省點力氣也讓我清靜些好否?」

 



那端你儂我濃,這頭哭天喊地,差得可真多。

 



紅繽受不了這刺激,趴在桌上大哭起來,「王上偏心,人家不依!嗚哇-」連人家不依這四個字都出來了,可見他是抱著豁出去的決心,不過紅蓮女王也不是省油的燈,坐正身子瞧了他一眼。

 



「呦,菊兒哭什麼呀?是嫁錯了郎還是怎麼著?來給嬤嬤看看。」

 



嬤嬤?關風和紅紛目目相覷,這下演的又是那齣?

 



只見伏桌而泣的紅繽靜止一瞬,接著二話不說跪至紅蓮跟前,趴在她大腿上又哭了起來。

 



「嬤嬤給菊兒做主啊!菊兒不要待在這醉花樓,要隨嬤嬤出去玩兒。」這讓關風、紅紛看傻眼的對話與舉動,實是根據一本民間暢銷小說『苦女小菊』而來,書中描述少女小菊悲苦的一生,紅蓮和紅繽正是飾演書中老鴇和小菊的角色,想當初這本書還是紅繽推薦給紅蓮的,想玩?他豈有不奉陪之理?

 



一手抬起那剛毅的下顎,一手以不重也不輕的力道拍著那張俊顏,「乖,嬤嬤不是去玩,是去辦正事。」

 



感覺到拍在臉上的手有加重力道之嫌,紅繽趕緊抓住了她的手,將臉埋在那細嫩的掌心,撒嬌地喃著,「那為什麼風兒能去?」

 



青筋浮現。第一,紅繽對紅蓮所做之舉大大地有違禮數,第二,他堂堂左護法關風何時變成了風兒?已經是忍無可忍,正準備起腳之際,紅繽忽地被人高高舉起。

 



一手拉住他衣領,站起來也與紅繽同高的紅紛將他揪起,「王上,對不住,是小人管教不嚴。」

 



「紛我要吐了」給衣襟卡著喉嚨,紅繽不是開玩笑的。

 



整整衣裳,紅蓮甩了甩手,報以微笑,「不打緊,本王從不與孩子一般見識。」

 



「南督司,請管好你家的人。」難得開金口的關風嚴正告誡著紅紛,是人都無法忍受領域被侵犯,對他而言,紅蓮就是他的領域。

 



紅繽與紅紛都姓紅,自然有著本家的意味,何況紅繽與紅紛關係匪淺,說紅繽是紅紛家的人也不為過,只是,此刻關風所意指的卻是另一種意義。

 



紅紛將紅繽丟回他原本的座位,撥去肩上的髮,嬌媚油然而生,「給左護法添麻煩了,小臣惶恐至極。」

 



以他的身分,還比關風高上一級,不過由於左右護法是王最親近的屬下,宮中之人多半對關風抱持著更尊敬的態度,紅紛的這句話算是消遣他。

 



聽出他話中之意,關風與紅紛不語相視。

 



手長腳長的紅繽將自己縮在椅子上,表情委屈得像個小媳婦,他最愛的蓮蓉棗泥糕還好好地疊放在盤子上,一塊也沒人吃,紅蓮被他反常的胃口吸引去注意力,沒發現另外兩人之間瀰漫的詭異氣氛。

 



「喏,吃一塊吧!」夾起最上頭一塊棗泥糕,在他臉旁晃啊晃,素有貪吃鬼外號的紅繽此時卻不動聲色。

 



大家都欺負他,王上欺負他,關風欺負他,連紅紛也欺負他,天下與他感情最好的三人都如此,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不如絕食,餓死算了。這就是紅繽心中的想法。

 



「不吃?」見他不動如山,紅蓮改將蓮蓉棗泥糕塞進自己嘴裏,陶醉地喊著,「好、好、吃、哦,天下有哪個笨蛋會不想吃這麼美味的東西啊?」

 



劍眉緊攏,雙拳緊握,忍下來,忍下來,好歹他是堂堂男子漢,哪有這麼容易被誘惑的?

 



紅蓮看向在場的另外兩個人,紅紛對她聳了聳肩,即使是他也沒輒,紅繽這傢伙拗起來就跟小孩子沒兩樣。

 



「好吧。」紅蓮一副投降了的模樣。

 



其他三個人投以好奇的眼光,難不成紅繽這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戲碼還真對紅蓮女王起了作用?尤其是差點要以絕食明志的紅繽,巴在椅子上頭感動地瞧著她。

 



紅蓮攤開兩掌,「下次再帶你去。」

 



這個看似有回答,實為逃避的答案讓紅繽再次掉回深淵,難過地搖頭嘆氣。

 



「怎麼?怕我食言嗎?」叉著腰十分不服氣,她的信用有這麼差?

 



「王上,妳就直接讓他死了心吧!這樣逗他也不是個法子。」紅紛為同僚著想,長痛不如短痛。

 



紅蓮站了起來,面對潔白的月光,她說道,「這會是一個長遠的計畫,去黑沃國也不會是一趟兩趟,到時候等關係打好了,你們誰要隨行都不是難事,目前結果未明,若是高調行動,有可能引起對方的不悅,這種簡單的道理,你們還要我親自說明?」

 



說好了賞月不談國事,但對這牽動國家大計的四人而言,確實有些難度。

 



紅繽抬起頭,噘著嘴說,「我知道啊!可是王上也可以選擇與我同行,而不是關風。」

 



「關風不能離開我的。」她絲毫沒有思考便脫口而出,彷彿這是天理。

 



聽見這句話,原本關心紅繽和紅蓮鬥法的關風,將視線移至那張因月光而更加潔淨的側顏上,一瞬也不瞬地看著。

 



「如果說要保護妳,我也不會比關風遜色多少,為什麼一定要是他?難道只因為他是左護法?」他的這句話沒有其他意思,只不過有心人聽在耳裏所造成的後續效果不容小覷,在場的有心人,有兩位。

 



「就只因為他是左護法,這可是國法。」這個理由就夠充分了,不須再說其他。

 



好一個『只因為』,便將他狠狠地鞭笞,關風不懂,那張驕傲的紅唇為何總是能不費吹灰之力便將他傷得遍體鱗傷,是他的愛賦予紅蓮此等能力的嗎?刺傷他的劍,是自己鍛造的嗎?

 



不語,他像不屬於這氛圍中之人,緩慢地退回自己的位子,從盈滿月光普照的她身邊,瑟縮回陰暗沉鬱的他心中。

 



幽蘭的歎息有誰聞見?握緊的雙拳漸漸放開,陰鷙的雙眼回到慵懶的姿態,他總是能無聲無息地將情緒遮蓋,在這天衣無縫的掩飾之下,他也期待有天,有人能識破他的面具,他一直在等。

 



「繽,別給王上添麻煩,今晚你也該鬧夠了吧?而且王上答應你的事就一定會做到。」紅紛扮演著收尾的角色,他一直是。

 



將坐回座位的紅紛抱緊,他滿口的疼惜,「紛,下次我讓王上帶我們倆一起去,你最不會為自己爭取福利,不過不打緊,你還有我。」

 



愣了會,綻開笑容,他拍拍那還有手足之情的腦袋,「是,我還有你。」

 



命中注定要一輩子有牽扯的兩人,也有分別的那一天嗎?對於他們四人,這是個值得深思的問題。

 



好不容易,四人又回到自己的座位,紅繽也終於肯動筷子,好將一桌子精緻的糕點送到胃裏供著,餓死和撐死,他還是會選擇後者。

 



酒過三巡,微醺的氣氛下,紅蓮要關風拿出他們的餘興道具,有美景、有美食,怎麼能缺少雅樂?

 



「風,拉首曲子來聽聽。」聽她的語氣,像是在炫耀關風的琴藝,要他露兩手給別人瞧瞧,事實上對她而言,關風的就是她的,不管是無形的、有形的,或者該說,他們就是一體,因此這句話不是炫耀,是自豪。

 



於是關風從一旁拿出潮爾,那是種南方來的琴,事實上這樂器在九百年前,是關族人為紅族人辦慶典時使用的,當關族人南下定居,潮爾也就隨著關族人的足跡消失於南土,當今世上,懂得拉奏潮爾之人,已是少之又少,關風是傳人之一。

 



一曲笑忘仇,哀悽的曲調中隱含著豪放,高拔的琴音緊接著峰迴路轉,讓聽者之心都忍不住隨曲調高低起伏,一段深仇大恨要被遺忘,是必須經歷這樣曲折的過程,尤其是一笑泯恩仇,又需要多大的胸襟與悲傷。當悠悠琴聲奏罷,卻還將方才抑鬱的調子留在空氣之中,久久不能散去。

 



紅繽忍不住發難,「每次聽完你拉的曲子,我都覺得笑不出來,可以拉一些快樂點的歌嗎?」

 



閉眼拉奏的關風張開雙眸,正好與紅蓮四目相交,他倆不約而同笑了出來。

 



這潮爾可說是代表關族人的樂器,由關族人發明,由關族人拉奏,你要怎麼要求一個悲劇民族譜出快樂的曲子?作曲之人將淚水寄於曲中,將多舛的命運反映在調子上,這便是潮爾的使命。可是對紅蓮和關風而言,這些令人鬱悶的曲子聽在他們耳裏,卻是如此地親切,唯有生在雁山山腳下的孩子能將這些哀曲當作兒歌,當作搖籃曲,反覆在心中演唱,深怕遺忘了它們,那就好像怕與故鄉斷了聯繫般,珍藏著曲子中每一處的轉折。

 



「王上的看法似乎和紅繽不同?」紅紛似懂非懂地尋問,細心的他沒有看漏紅蓮與關風那抹心照不宣的笑容,更重要的是,笑中之意。

 



紅蓮托著腮,低吟著,像是在思考,「嗯……是有些不同,快樂之歌未必快樂,悲傷之歌,也未必悲傷。」

 



這如同啞謎般的話語一出,關風垂首笑了,是因為她說的這句話只有他懂,這種獨佔感讓他竊喜,但一旦想到自己只能因為這點小事而開心,笑容中也不禁摻進了幾分苦澀。

 



他們兩人雖是將話說了出來,但卻是只在和對方訴說,完全地自成一格,這讓紅繽和紅紛有種被晾在一旁的孤寂感,即使不好受,但也只能習慣它,這模式是紅蓮和關風還在一塊就不會結束,他們倆有太多共通點,有太多的同病相憐,背負在他們身上的是九百年來的委屈,這些,絕非外人能夠輕易介入分化的,只不過就因為太過了解,有些事容易被忽略。

 



賞月小聚在關風所拉的一首『大漠』之中畫下句點,呵欠連連的紅繽決定要回房去,紅紛也和他一同離席,亭間只剩兩人。

 



「明天就要遠行,妳該早點睡。」將潮爾放回箱中的他開始展現本性,嘮叨。

 



掏掏耳朵,心想不會又要開始了吧?現在的氣氛不適合叨唸,應該放鬆身心享受才是。

 



「別唸我。」扳來他的臉,將食指抵著那唇,「至少現在別。」

 



她嬌嗔的模樣倒映在深紅色的眸子裏,這張容顏誰來教他厭煩。

 



拉開不讓他說話的小手,一個輕托便吻住了她飽滿的唇,急於進攻,不讓她有機會防守,好一陣混亂,紅蓮終於掙脫他的箝制,兩頰不住地發燙,卻要壓低音量說道。

 



「你這是幹什麼?不是說好在外頭不要亂來,很危險。」

 



他熟稔地用拇指掠過那張他剛侵佔過的紅唇,此時的關風,不是謙恭守禮的左護法,是一個強勢的男人,「怕什麼?被人看見就讓他看去。」

 



他只是想用這短暫的佔有,來填補心中那塊空虛,證明,他不只是左護法。

 



「不要這樣,我們有約法三章。」忽然立場對調,他是想破壞規矩之人,而她,則是努力維持規範的那一個,在這件事情上,他們態度是和平常相反的。

 



她無情地拒絕了他,擋住了他的熱情,那麼毫不考慮地,即使傷了他,也不在乎。

 



彷彿被澆了盆冷水,關風將身子轉正,靠著椅背對月光無言,他是這麼的沮喪,但紅蓮卻是鬆了口氣。

 



心中的警鐘停止鳴響,警報解除,他們的關係早已超越了一個吻,在懵懵懂懂之中,兩人都已是彼此的唯一那一個,但對紅蓮而言,這只是一個禁果,而不是愛,她並不打算將這層關係公諸於世,因此她自私地決定了這將是一個秘密,一件見不得光的事。

 



也許是有些愧疚,是想化解尷尬的氣氛,她默默地將頭靠在那厚實的肩上,就像一隻小鳥攀附著大樹,那樣安心,那樣理所當然,所以紅蓮微笑了。

 



關風望著高掛在天際的明月,心中卻是百感交集,他相信自己的一生就是為了身邊這個女子而活,他感到很榮幸也很幸福,但隨著年紀增長,他卻無法逃避地察覺,和紅蓮在一起的時光,悲傷漸漸多過了快樂,慾望漸漸多過了成全,他希望這只是一時的,即使心中總有著風雨欲來的預感。

 



一抹黑影,無聲地消逝在宮廊轉角後,就如同他的出現,都沒有被人發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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