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誤解的天使

 

    在眷村出生，直到快要上國中，才因老眷村改建而搬離，在那排矮小房屋中穿梭的日子，是我幼時最快樂的回憶。

 

三代同堂的我們，和爺爺奶奶住在一起，父母親平時要上班，就由奶奶照顧我們，以及重病的爺爺。孩提時候的玩伴，除了一個妹妹，另一個就是二姑姑的兒子，我的表弟。

 

我們三人年齡相近，因此每天玩在一起，表弟應該是和住在林口的姑丈住在一起，但當時的我卻不感到奇怪，只知道他，加上我和妹妹，是足以翻天覆地的搗蛋鬼三人組。直到慢慢長大了，才懂得有種東西叫離婚，叫分居。

 

我們三人上同一所小學，我五年級時，表弟和妹妹三年級。好不容易被選上糾察隊，帶著臂章的我刻意走到表弟和妹妹的班級巡邏，他們倆看著我偷笑，並且向同學炫耀我是他們的姐姐，這就是我要的驕傲感，當時因為這件事，足足讓我開心上好幾天。放學回家後，我們三人又成了讓奶奶頭痛的對象，把椅子翻來覆去蓋成樓房是小case，披著被單玩扮家家酒只是家常便飯，而把奶奶氣得七竅生煙，是我們的拿手絕活。

 

這樣的日子過了幾年，我的童年被三個孩子的笑聲和奶奶的管教聲填得飽滿，再也塞不下其他。

 

眷村改建，我們搬了出去，也和奶奶、姑姑們分開住，我根本不曉得，這代表著我童年的結束，對表弟而言，更是人生的分界點。

 

投入國中生涯，加重的課業讓我忘了眷村，忘了天真的歡笑，也忘了去注意和我們分開的表弟，是在哪裡，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即使現在努力想要回憶，對這段過去的印象卻是十分模糊，也許是大人都不願意提起，也或許是我真的疏忽了，但這個斷層，卻讓我後悔莫及。

 

聽說，表弟一家三口去了大陸遊玩，回來之後精神變得異常，也許是被下蠱了；聽說，姑姑和姑丈離婚了，表弟的監護權，歸給我爸爸，所以跟我們姓了；聽說，表弟又改回原本的姓，現在跟他父親一起住；聽說，姑丈自殺了，表弟要到奶奶家住一陣子……

 

這些比連續劇還要曲折的劇情，活生生地發生在表弟身上，現在回想起來，每發生一件事，他的心就被切割一次，有沒有人跟他談談？有沒有人開導過他？我沒有，我什麼也沒做。

 

幾年過去，我已經大學畢業，這些日子表弟也長大了，只是他變得陌生，和我記憶當中的那個玩伴相去甚遠。他頭低低的，講話慢慢的，有時候會莫名奇妙地笑出來，那笑容很不自然，很像是被人用線牽著，硬將他的嘴角往上提，這樣的表弟，已經不是正常人了。

 

大人們讓他去上高中，但表弟的成績一直很差，奶奶因此煩惱不已，她好想幫他，卻不知要怎麼做，除了讓他看醫生，就是讓他過普通人的生活，大家都是這樣想的。不知不覺中，他背對著我們的身影更頹靡了，那覆蓋在他身上的陰影，讓長輩們替他擔憂，每個人走過他身邊，都會說上幾句要他振作的話，但我們都忘了，他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把耳朵關起來了。

 

一年前，媽媽將舊電腦送給了他，希望他也能像時下年輕人一樣上網，或利用電腦做一些他想做的事。電腦放在奶奶家，但卻沒有人在意，除了被贈與的對象，就是表弟。他打電話來，用低沉的聲音說道，電腦打不開，可不可以請我去看看？我去過一次，試過我所知道的方法，舊電腦就是無法啟動，因為家裡還有事，我告訴他要請專業人員來修理，只憑我是辦不到的，他木訥地點點頭，我就走了，後來電腦究竟有沒有修好，我根本也沒有去關心。

 

今年我生日當天，接到一通電話，那頭說，表弟過世了，跳樓自殺。

 

據說，他拿著飲料，像往常一樣在外頭閒晃，走到一棟辦公大樓的頂樓，他脫下制服，全身赤條條地，從頂樓一躍而下，就這樣去了，和他父親一樣的死法。

 

那身制服，在他活著的時候，將他壓得喘不過氣，而在他脫下它之後，則是讓長輩們無力承受。因為他們讓他去唸正常高中，因此他痛苦得去自殺，想必，他們是這樣想的。但我覺得，表弟已經痛苦了好久，旁人的不聆聽，也不是從送他去唸高中才開始的。

 

葬禮上，表弟的同班同學來了，老師來了，我看著他們的臉，有的凝重，有的不知所措，我想問，你們有關心過我的表弟嗎？為什麼現在要來參加他的葬禮？其實，這句話是在問我自己，我想不起來和表弟說的最後一句話，也不記得他的最後一個表情，要說失職，沒有人會比我們這些家人更甚。

 

我試著想像，他躍下的一瞬間是什麼感覺？全身光溜溜的，像剛出身的嬰兒，他多麼的有哲理，人是怎麼來的，就該怎麼去，我的表弟，比僧侶更參透了人生的真理。他一定很快樂，短暫的幾秒鐘，他飛翔在空中，以人類最原始的姿態。再也沒有人會逼他念書，再也沒有異樣的眼光，再也沒有被孤立的感覺，再也沒有………想了這麼多，到頭來，只是我在安慰自己罷了，因為我希望他在最後，是很開心的。

 

妹妹看著他的棺木，淚流滿面，事後她問我，為什麼我一滴眼淚也沒掉？那是因為我覺得很不可思議，從小一起長大的表弟，怎麼會躺在棺材裡？他應該和同年紀的男生一起打電動，一起胡鬧，再怎麼樣，都不該是躺在這具蓋上了蓋子，就和其他棺材無異的木頭裡。不願去見他的最後一面，因為表弟還在我心中活著。

 

寫下這篇緬懷他的文章，我數度落淚，這是否代表著，在我心裡的那個表弟也走了？終於，我放他走了。

 

對不起，我沒有好好聽你說話；對不起，我沒有關心過你；對不起，當大人在爭論要不要讓你上普通高中的時候，我沒有出聲制止；對不起，我沒有幫你把電腦修好；對不起，我活在自以為很成功，卻是失敗透頂的人生中。

 

表弟給我上的這一課，叫做後悔，徹徹底底的後悔，無法挽回的後悔，刻骨銘心的後悔。同時，他也教了我體貼，和生命的意義。

 

有意無意的言語，只要傷到了人，就是一種錯誤。伸手幫助一個人，到中途卻抽身不管，就等於沒幫。自以為該是怎樣的現實，有時候，只是自己一昧認為是正確的假象。希望，你們不會有機會和我一樣，嚐到這種後悔莫及的痛楚，希望這篇文章，能讓你們想擁抱自己的家人、朋友。

 

被誤解的天使，希望你的故事，能稍稍地扭轉這個世界，即使只有0.1度，也是你的生命在最後綻放出來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