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1月6日 星期一

章二十三


 




 



夜已深,但南督司的行宮卻還是燈火通明,樂師吹奏著复州的傳統樂曲,身段玲瓏的舞孃們在殿上賣力扭動著身軀。高座上位的是南北督司與左護法,難得出現在這種場合的左護法相當引人注意,被邀來陪侍的花魁們無不使盡渾身解數向他獻殷勤,相傳左護法關風為人耿直冷酷,不易親近,這些被爺兒們捧著銀子寵的名妓們在心中打著主意,若是誰能蒙左護法寵幸,將來的身價必定翻升高騰,這等千載難逢的機會可得好好把握。

 



紅繽左擁右抱,一下吃梨子一下吃葡萄忙得不亦樂乎,在女人眼中也是頭肥羊的紅繽不介意這樣的逢場作戲,對他來說,這只是各取所需,沒有對與錯;同樣是左右逢源的紅紛將焦點落在關風身上,被脂粉包圍的關風他是第一回見到,這景象看在他眼中有著無法說出口的竊喜,同時也感嘆關風不過就是個男人,再怎麼嚴守紀律,一樣逃不過美人計的誘惑,是他太看得起他了。

 



這是他的計謀沒錯,引誘關風走出紅蓮世界的計謀,只有這樣才能讓紅蓮注意到他,這並不是公平的競爭,因為紅紛非常清楚,他永遠也無法取代關風在紅蓮心中的地位,他們像是被命運之神用紅線綑綁在一起的兩人,若沒有意外,他們將會廝守到老,不過,如今意外來臨,似乎正是紅紛該出手的時刻,無論結果如何,他要為自己這份見不到未來的痴愛找一個出口。

 



就算賠上了一切,他也不在乎。

 



關風赴約了,當紅蓮的寢宮熄滅了燭光,他隻身前往紅繽的行宮,為的不是賭氣,不是發洩,而是想多些嘗試,當他決定要將注意力從紅蓮身上分散出去,便決定要給自己多一些的機會,以往總是把紅蓮擺在第一位的關風,也開始想試著以自己為優先考量,對其他人來說再自然不過的『自私』換成了關風,卻是如此的不容易。

 



當那些身著彩衣的女子蜂擁而上,將他圍繞在其中,各個都是風華絕代、巧笑倩兮,她們不畏懼他的冷酷,用醉人的嗓音喚著他,將柔軟的身軀貼著他。但,他在那些流轉的眼波中尋找著,在那些華麗的服飾中搜尋著,卻怎麼也看不到那雙艷紅如火的自信雙眸,也遍尋不著那一身俐落輕便的男裝,他要找的人,不在這之中。

 



無法張開雙手將這些絕色納入懷中,像紅繽與紅紛那般泰然自若,他發現,就連只是肌膚相親,都會令他反胃,即使這些女子擁有的姿色是萬中選一,服侍男人的手段也是極為高明,但在關風眼中,都不及那人的千分之一,她不會低聲下氣地奉承他,也不會故作嬌羞地惹他憐愛,這些能讓男人開心的事她一件都不會做,然而,只要她一笑,就算是讓關風失去一切,甚至性命,他也甘之如飴。

 



「左護法,吃一口葡萄吧!奴家都剝好了皮了呢!」緊緊貼在關風右側的紫衣女子拿著葡萄要親手餵他,當她第一眼見到左護法,就起誓要佔有他,讓所有姐妹知道她京城第一花魁不是浪得虛名,就連左護法關風,也得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那隻擋在關風面前的柔荑馬上就被推開,湊上來的是一隻嫩白的纖手,另一名橘衣女子則嬌嗔道,「關風大哥,你得先嚐嚐這甜桃,是咱复州的特產,跟人家一樣鮮嫩甘甜呢!」

 



不把京城花魁放在眼裏的是這次复州州司進貢的舞孃之首,無論舞技和容貌都是第一的她,這次被州司交代一定要好好巴結朱澤宮裏的大人物,其實不用州司囑咐,她也一定會把握這個良機,要是能被哪個高官看上,她的後半輩子還用待在复州那個粗鄙的地方嗎?這次她可是勢在必得,一個花魁算什麼?敢跟她爭?

 



被兩個女人夾在中間的關風誰也不理,手中的酒瓶沒放下過,只是一股腦地灌酒,只要意識不那麼清楚,心中的痛楚也就會輕一些,也許靠著酒意,這些女子的臉就不會看起來那麼的令人作嘔。

 



在中央表演的舞孃們用紅紗矇著臉,留下一雙滴溜打轉的水眸,上身只用塊紅綢遮胸,裸露著香肩和藕臂,不斷跳出誘人的舞姿,紅裙婆娑,在殿上綻開一朵朵的紅花,舞孃們的手腕和腳踝皆戴著金環,隨著四肢的擺動敲出清脆的聲響,掺和在樂曲之中更增添了節奏感。

 



二十來人的舞孃團不斷變換隊形,叫人眼花撩亂,時而像花朵時而像流水,整齊劃一。舞蹈進行到中途,一名舞孃忽然異軍突出,朝上殿舞來,她旋轉著身子,體態優美地走上了台階,脫稿的演出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力,包括紅紛與紅繽。

 



其他的舞孃驚訝地看著她,這突發的狀況讓她們亂了隊形,但樂曲沒有停擺,彷彿是只為了她而演奏,女子曼妙的身軀在台上舞動,她不斷前進,目標是位在正中的關風,她來到他面前,丹寇十指在他眼前撩撥,已經醉了的關風頭也沒抬,只是揮手要她走開。

 



爭奪左護法寵愛的戰爭沒有個輸贏,忽然又殺出個舞孃,紫衣花魁與复州美人雙雙被激怒,她們怒吼著。

 



「妳是什麼東西?給我離左護法遠一點!」

 



「誰准妳上這來的?誰是妳的教頭?快說!」

 



樂曲停了下來,所有人都看著這爭風吃醋的一幕,舞孃不但沒有退縮,反而不著痕跡地將兩個對她發火的女子推開,狼狽地跌向一旁的花魁自然是無法嚥下這口氣,惱羞成怒的她拿起手邊的酒杯便朝舞孃砸去,此時紅紛大喊,「不可!」

 



規勸無效,眾人眼看酒杯就要往舞孃的臉上招呼過去,被攻擊者不疾不徐抓住那隻細腕,施力一轉便將花魁的手臂給折了,淒厲的哀叫在大殿上蔓延開來;沒想到這還不足以嚇唬住舞孃頭頭,她心一橫抬起手就想賞對方一記巴掌,這不過是她們舞團最平常的處罰方式,但還是被擋了下來,並且迅雷不及掩耳地還給她兩個鍋貼,響亮的巴掌聲震驚了所有的旁觀者。

 



一切發生得如此倉卒,誰也沒有應變的能力,紅繽張著嘴看完全程,真慶幸被這舞孃看上的人不是自己,一片譁然之下,紅紛站了起來。

 



「王上,請恕罪。」他拱手喊道。

 



當那舞孃走上台階時他就覺得有些奚蹺,總覺得莫名的熟悉,直到舞孃來到關風面前時,他才終於恍然大悟,此舞孃的身分就是紅蓮,更不用說她用青女採蓮手擋住花魁的攻擊,全天下習得這門功夫的只有寥寥幾人,紅蓮就是其中之一,正好證實了紅紛所想不差。

 



「王王上?」紅繽從席間起身,他吃驚的程度不輸其他人,這妖嬌的舞孃是紅蓮?她怎麼會穿成這樣混進舞群中?目的又是什麼?

 



花魁們啞口無言地抬頭看著她,一室的人都因為她的身分而動彈不得,這荒誕的宴席讓王發現了,想必懲罰絕對不輕,南北督司位高權重不會有太大的懲處,但其他人可就難說,這下可真是人人自危了。

 



紅蓮不像方才那樣妖媚惑人,她站直了身子,低聲說著,「滾。」

 



紅紛向前一步,欲解釋些什麼,「王上,臣願受──」

 



「滾!」這次她加重了音量,威嚴地怒吼而出,那力道振動著紅紛,他不禁踉蹌退了一步,他明白那聲命令代表著什麼,代表了他已被紅蓮厭惡,並且被逐出她的世界。

 



紅繽拉住紅紛的手,「走吧!」他輕聲說道。

 



眾人魚貫走出行宮,就連紅紛,也在半被迫之下離開,除了已經喝醉的關風,他似乎不知周遭發生了什麼事,頹喪地坐在原地。

 



她昨夜就決定今天要混進人群中阻止不該發生的事發生,當她換上舞孃的衣物,跟在最後手舞足蹈,卻沒有一人發現異狀,紅蓮憑著快速的學習力與反應力,成功地假扮成舞孃。她根本不管紅繽和紅紛是如何地與女子們嬉鬧,從頭到尾,她只在意一個人。

 



當那些女人的手指觸碰到關風的衣服,她便無法抑制地怒火中燒,當她們將食物餵進關風的口中,她便恨不得將那些女人的手全剁下,扳折了那花魁的一隻手算是便宜了她,但值得欣慰的,是關風絲毫不為所動,他果然還是沒有背叛她。

 



明明知道自己無法容忍關風與其他女子在一起,但她就是無法承認自己的情感,那等同要她承認自己的怯懦與無助,彷彿有些東西會在她向愛情屈服之後變調,無法預測。

 



跪了下去,在關風的面前,紅蓮抬起一手解開面紗,露出一張足以令所有花魁臣服的豔麗容顏,這正是文武百官屈膝跪拜的赤孃國國王,也是世界上唯一的女王,但在那張傲視群芳的面容上,卻不見平時驕傲自信的光采,近日來的心理折磨讓她消瘦了,也憔悴了,自她登基以來,這是她第一次心情如此低落。

 



四周盡是散落的杯盤,陪侍的花魁們倉皇離去時翻倒的食物,遺留下的衣物,這樣的殘局之中,紅蓮用她艷紅的雙瞳凝視著關風,如今,她只看得見他。

 



伸出雙手,撫上那同樣憔悴的臉,她心疼他這樣糟蹋自己,明明不勝酒力還要硬喝,醉成這樣是想麻痺什麼?她知道的,是她造成的傷害,讓關風只好如此,說不出的抱歉溢滿了紅蓮的心。關風忽然推開了她,紅蓮雙手懸空著,那是一種失落,因他從來不曾拒絕過她,而她,卻總是任性地為所欲為。

 



「走開……不要碰我!我只要我只要紅蓮……其他人都都給我走開」他意識不清地喊著,當然不知道面前跪著的就是他想了一整晚的人,迷失的關風,還在渾沌中尋找著她。

 



原來,他以為她是別人,他除了她,誰也不要。紅蓮感動地笑了出來,但這一笑,卻將淚水擠到了眼眶。

 



紅蓮柔聲地說道,「風,是我。我是紅蓮我來了」她張開雙臂抱住他,小心翼翼地,像是怕碰壞了他。聽見了紅蓮的聲音,他放鬆了身子,依賴在她的身上,感受到重量的改變,她微微地笑了。

 



讓關風躺在她的大腿上,紅蓮一下一下地順著他的髮,如此毫無防備的關風她幾乎沒有機會看見,只要是和她在一起,關風總是聚精會神地看顧著她的安全和需要,他們不用言語,他就能預知她接下來想要做什麼,在那之前,關風會將她所需要的一切準備好,讓她毫無後顧之憂,已經習慣於他這樣的照顧,紅蓮是個被寵壞的孩子。

 



但她卻沒有機會照顧他,因為關風太過能幹,紅蓮也一樣,只是她的能幹都用在國事上,對於最貼近的人,卻是疏於照料,她以為給了他一個左護法的職務就已經夠了,但卻是大錯特錯。

 



「風,還記得剛來到這裏的第一天嗎?我害怕得睡不著覺,是你唱歌給我聽,哄我入睡。你唱的是娘親常唱的曲子……」她回想了一下,低吟著,「馬兒馬兒走快走翻過山峰有……有什麼?我竟然忘了,我忘了娘親唱給我聽的歌」紅蓮更加失落,她將這首歌忘了,就好像遺失了與過去的連結,她總是以自己的出身為傲,難道都是假?

 



不知怎麼著,從他倆進宮開始的記憶一件一件地回升出心坎。直到想起某件事,紅蓮不許自己再回想下去,因為接下去,是令她痛苦不堪的過去。關於紅玉和紅璽,只有恨這個字能夠形容她對他們的感覺,什麼同父異母,什麼血緣的牽絆,一點也無法改善她的想法,就算曾經有,也被他們姊弟親手銷毀。

 



因為無法光明正大對紅蓮動手,他們只好將怨氣報復在關風身上,紅蓮出的鋒頭愈大,關風的下場也就愈悽慘,但對於這對姊弟的暴行,宮裏的人卻都沒有反應,他們害怕阿氏的勢力,害怕下一個遭殃的是自己,能夠不被理睬就已經是最大的幸運,至於一個異姓的關風,是死是活,有誰在乎?

 



只有紅蓮,她知道他們是衝著她來的,他們鞭打關風,其實心裏想鞭笞的是她,他們嘲弄關風,其實真正不屑的對象是紅蓮,然而關風只是默默的承受這一切,他吞下痛與血,不想讓紅蓮自責,遮掩住身上無數的疤痕,只是因為不希望紅蓮為了他與其他人起衝突,如此隱忍了十多年,終於讓紅蓮登上王位,粉碎了阿氏的妄想。

 



紅蓮不願回想的全是關風被欺辱的記憶,她能夠選擇性地想起,而關風呢?那些慘無人道的折磨與日夜不斷的驚恐也是他能夠忘懷的嗎?當他睡著了,這些夢靨會放過他嗎?即使一切都已經改變了,紅玉紅璽也已經死於他的刀下,發生過的事就會消失嗎?不,它們會無止盡地纏著關風,直到他死去。

 



淚,無聲地滴落在他的臉龐,紅蓮這才從回憶之中醒來,趕緊替他擦去,指背和指腹輪流擦拭他的臉頰,最後輕柔地撫摸著他,這個男人,給她太多太多,而她,卻沒有信心回報,面對他巨大的愛,紅蓮的雙手,已經承接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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