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1月6日 星期一

章二十四


 




 



紅繽已經來到陋雨居好一段時間,但雨央看也不看他一眼,就像他不存在那般,雖然以前雨央本來就因為靦腆不敢與他相視,但這次的感覺不同,那是一種冷漠的忽視。

 



她剪完了餘枝,開始拿著掃帚清掃落葉,紅繽在她身後像個跟屁蟲,雨央往左他也往左,雨央往右他就往右,但冷靜的她並沒有被影響,打掃完畢之後雨央來到石桌前,將形形色色的瓶罐清點一回,準備開始今日的配藥工作。

 



在那張白淨的臉蛋上找不到情感的波動,無笑也無怒,在紅繽眼中雖然是陌生的,但其實這才是真正的雨央,在他尚未闖入她的生命中之前,她一直是用淡然的態度在看待萬物,就連自己的生命,她也覺得可有可無。

 



「今天要配什麼藥啊?」紅繽坐在石桌前好奇地問著,這張椅子已經成為他的寶座,每次看雨央配藥他一定要坐在這個位置,剛開始配完藥之後雨央都會把椅子放回原位,久而久之,那張椅子便固定放在石桌前,彷彿代表著紅繽在這陋雨居有了一個專屬他的位置,不再只是過客,而且,雨央也認可。

 



雨央沒有要回答的意思,拿起材料放進石缽裏,自顧自地搗了起來。一直掛在紅繽臉上的那抹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難得嚴肅的表情,他抓住雨央正在搗藥的手,不悅地問道。

 



「妳到底怎麼了?看都不看我一眼。」

 



淡紅色的眸子還是沒有對上他的,半閉的雙眼顯得興趣缺缺,她撥開那隻打擾她工作的手,「以後別再上這來了。」

 



一句話就與紅繽劃清了界線,他愣了愣,怎麼樣也想不到今日從她口中聽到的第一句話竟是這個。

 



以紅繽的個性當然不會善罷甘休,他追問著,「我做錯了什麼?」

 



冷淡的氣息有一瞬的震盪,雨央凝視著石缽,沉默了一會之後,她將頭抬起,「你說呢?」

 



依然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他正欲開口,雨央便搶先說了。

 



「陋雨居不是你的遊戲場,我阿雨央更不是你的消遣工具,想要找樂子回你的行宮,別弄髒了我的地方。」錚錚地說完,冷峻的眼光射向他,像是要將他刺穿一般。

 



直到聽了這番話,他才終於理解自己不受歡迎的原因,是那晚鬧得沸沸揚揚的事件,也傳到了這偏僻的陋雨居中,她知道了多少?又是怎麼想的?異於常人的他,並沒有感到羞愧,反而提高了興致。

 



「妳知道那晚的事?」紅繽確認地問道。

 



他居然還如此冷靜地回問她,雨央登時又羞又氣,揪著手指說不出話來。

 



一切都是她多心了嗎?這一個多月以來的相處,他對這小地方的眷戀,他注視她工作時的眼神,一切的一切難道都只是她多心了?自己為是地以為他有多重視她,到頭來,換得的卻是一場誤會。

 



雨央囚禁著自己,隔絕了外人,也封閉了內心,十幾年來如此,她以為在將來的幾十年,亦同。要一個有這種覺悟的人敞開心房,是需要多大的勇氣?一旦決定了,對雨央的意義便非凡重大,像是投入了所有的賭注;因此當她受了傷,這道心門,也許永遠都沒有再開的可能。

 



「陋雨居的確不像是朱澤宮的一部分,但精明如你,也猜不到這裏竟是全宮中消息最靈通的地方,不管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都得流入我耳裏。」話中帶刺,那句見不得人正是她的心聲,很想為自己被背叛而感到生氣,然而諷刺的是,她連自己是否擁有這個權利都不知。

 



紅繽的臉上出現了一抹安心的笑容,「妳生氣的樣子比面無表情要漂亮許多。」

 



「你……」她在說這廂,他卻扯那廝,叫雨央氣結。

 



他想說的只是他很害怕,害怕看到她如此冷漠地對待他,但從他嘴裏說出,就成了這副德性;想坦白地、直率地說出心裏話,但卻由不得自己,碰上了雨央,連嘴巴,都不像是自己的。

 



「妳還很生氣嗎?」他站了起來,雙手撐著石桌。

 



「與你何干?」太痛了,因為相信而受傷的傷口太痛了,她寧願一切恢復從前,也不要忍受這種無謂的痛楚。

 



「妳不是看得見別人的氣嗎?妳看看我的氣,我此刻的心情是什麼?」他誠懇地說道。

 



難道她不曾這樣想嗎?只是圍繞在他身周的白光從不曾改變,習慣由氣辨別他人情緒的雨央也很訝異,為何她看不透這人的想法?為何偏偏是他?

 



雨央皮笑肉不笑地哼了聲,「你心虛,何必叫我說?」

 



只見紅繽微笑搖首,「妳說謊,我根本沒有這種想法。」

 



「算我輸給你,行了吧?現在可以請你離開陋雨居了嗎?」指著門外,執意要他走。

 



他愣了愣,「妳真的要我走?」

 



「絕無假話。」信誓旦旦地說著,這也的確是她的真心,只因她被傷得太深。

 



鮮紅的眸子微閉,他嘆了口氣,「好吧」感嘆的語尾未結,人卻已經朝門口走去。

 



她一眼也不瞧,直通通地站在原地,直到遠處的清脆風鈴聲穿越過層層枝葉傳進她耳裏,緊繃的身子才癱軟下來。

 



繞到他常坐的藤椅上坐下,水翦與天井對望,那刺眼的陽光照得她淚滿眶,只好閉上眼,隔絕了光線,卻發現他的容貌已映在眼皮上,沒了視力,卻依稀可見那失望的表情。

 



她從來不用靠一個人的表情去了解他的心情,從小到大她只消看上一眼,就能道出此人是開心還是難過,第一次她如此認真地觀察了人的面部表情,原來失望是這樣的,原來,是會讓看的人也跟著低落的

 



不,她絕不是心疼,若說紅繽可憐,那誰來可憐她?

 



剛才還充斥著兩人對話聲的陋雨居此時寂靜得嚇人,連呼吸的吐納都聽得一清二楚;這裏是這麼安靜的嗎?在他的身影出現在陋雨居之前,她不也十分享受此間的氛圍嗎?怎麼會此刻,這份靜謐卻被她解讀為孤獨?

 



猛然一個起身,她三步併兩步地朝門外走去,這扇名為出口的大門卻是她一直以來逃避的現實。陋雨居和孟園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在這小天地之中她如魚得水,優遊自在,至於這扇大門外的花花世界雨央自知她還不足以對付,那些除去不了的偏見和宮裏特有的勾心鬥角都令她無力;但不知為何,此刻她卻願意推開這扇門,而且是急切地。為了他,要她置身在多麼險惡的環境,她都願意一試。

 



不經風霜的纖手向外推開了門扇,伴隨著耳熟的風鈴聲,一陣涼風灌了進來,那沁入人心的清風令她豁然開朗。提起勇氣走了出去,她在宮裏穿梭,逢人就問有沒有看見紅繽?眾人看見是右護法無不尊重行禮,許多沒見過她嬌容的奴僕們都看傻了眼,怎麼宮中除了紅蓮一位傾國傾城的美人之外,還藏著這麼一名清雅脫俗的女子?

 



在偌大的朱澤宮走了一圈,卻沒人知道紅繽在何處,習慣裸足的雨央帶著一雙傷痕累累的腳回到陋雨居。

 



他會去哪呢?都沒人看見他,這麼大個人難道會消失不成?謎團纏繞著雨央的心,她走進陋雨居,在綠意盎然的叢林之後,她看見了,那綻放著白光的身影,就站在石桌前,彷彿他從來不曾離開。

 



「妳去哪了?」

 



「你去哪了?」

 



兩人同時問出聲,又不約而同笑了出來。

 



紅繽先回答,他說,「我哪兒都沒去,一直蹲在門外,看到妳匆匆忙忙地跑出來,想說妳有急事,就沒出聲叫妳。」

 



雨央哭笑不得,原來紅繽沒有離開,只是自己慌慌張張沒看清楚,白跑了這麼一大遭。

 



「妳呢?這麼急著去做什麼了?」他問。

 



這下她說不出話了,只是俏紅著一張臉,不敢看他。

 



「我我去找一個人。」

 



走來她身前,紅繽牽起她柔軟的雙手,包覆在大掌之中,繼續問道,「找到了沒?」

 



她的頭愈來愈低,「沒。」

 



騰出一隻手托起她的下顎,讓那雙美目倒映著自己,「這人實在不應該,居然讓妳找了這麼久都找不到。」

 



在那張頑皮卻又帶著幾分穩重的俊顏之下,雨央看清了自己的心,原來繞了這麼一大圈,答案早就在心中,人的不坦率讓自己浪費了許多力氣,但似乎若非如此,又永遠都到不了目的地。

 



「那也怪不得他,都是我魯莽,沒將最近的地方看仔細了。」

 



沒想到她居然替自己說話,紅繽開心之餘輕輕地捧起了那張小臉,在鮮嫩欲滴的唇瓣上印下一吻,淺淺的吻卻持續了好久,久到足以讓人忘了自己,忘了所處何地,只專注在這令人暈眩的時刻。

 



他依依不捨地結束了這美好的時光,珍視著她羞腆的容顏,與她緩緩睜開雙眼的那一刻,直到此時他才知道,原來親吻也可以這麼的輕,卻在心上烙下最深的印記。

 



雨央依戀地看著他,雖然害臊,卻捨不得將視線移開,一顆心像是被什麼東西佔滿,隨時會溢滿出來。

 



深情的對望沒有持續太久,起因是雨央所看到的世界有了不同。她忽然發覺紅繽身旁的光芒變淡了,不是因為心情起伏而產生的變化,那是一種快要消失的狀態,她詫異地看著他,不知原因為何,情急之下她喊著,「怎麼會這樣?你你再親我一次,快!」

 



被她的主動嚇著,紅繽以為自己聽錯了,「妳說什麼?」

 



「嘖!」等不了他會意過來,雨央掂起腳尖,圈住紅繽的頸項,便將紅唇奉獻出去。

 



瞪大了眼,這人真是雨央嗎?那個有如驚弓之鳥的害羞女子,如今怎麼搖身一變成了大膽豪放女?是跟紅蓮女王調換了靈魂不成?還搞不清楚狀況之下,雨央已經放開了他,她眨了眨眼,又揉了揉眼,自言自語般地說著。

 



「不不見了

 



「什麼東西不見了?」他趕緊摸摸自己的臉,看看鼻子和眼睛還在不在。

 



陷在自己的震驚之中,雨央第一次看見身旁沒有光芒的紅繽,他的五官更清楚了,一個挑眉一個眨眼她都沒有遺漏地收近眼底,原來,這就是他真正的樣子。

 



「雨央,妳沒事吧?」半蹲著身子,他擔心地看著她,怎麼一下笑一下哭的?

 



「我看不見你的氣了。」她感動地說著。

 



「看不見了?真的嗎?」他也和她一樣驚訝,雖然他不知雨央原本所看到的世界是什麼樣子,但他想那一定很痛苦,沒有選擇餘地去接收所有人的情緒,即使那人想隱藏,也都逃不過她的眼,好的,壞的,都看得一清二楚,不但無趣,還更傷人。

 



雨央的激動無法言喻,她扭曲的人生都因這項能力而起,她被眾人排擠也因為這項能力,如今她看到的世界和凡人無異,那代表著她終於可以擺脫心中的枷鎖了嗎?然而雨央捫心自問,若方才一吻之後什麼都沒有改變,她能夠走出原本的人生嗎?答案已經浮現,在她閉上眼之前就已經拋下了面具,在她將自己交出去之前,就已經選擇了新的一頁,與其說是那一吻改變了她的世界,不如說是她自己啟動了扭轉人生的開關。

 



快樂還是悲傷,鑰匙終究是掌握在她手上。

 



「我現在是凡人了,我和你一樣,這樣的阿雨央你可以接受嗎?」她直視著他,眼神沒有閃避,一直潛伏在淡紅瞳仁之後的自卑也消失了。

 



紅繽搖了搖頭。「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人們口中的阿雨央,我喜歡的是我親眼所見,自主聰慧的阿雨央,她有什麼特殊的能力都與我無關。」

 



喜歡兩個字又讓她紅了耳根,嘴角的甜笑卻是怎樣也遮不了的。紅繽將她納入懷中,心疼地揉著她的髮。

 



「從今以後,我就只有妳一個,妳願意原諒我的過去嗎?」說這句話時,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拿著棍子領罪來了。

 



雨央聽著他急促的心跳,知道了他正在緊張,原來普通人都是這樣猜測彼此心意的,一來一往之中卻比起憑著氣來判斷更為深刻,即使有時會會錯意,難道不是美好的小插曲嗎?到底還有多少種方式能傳達情緒,在未來,她要一一發掘。

 



懷中的人兒不說話,紅繽可是愈來愈不安,「妳不原諒我?」

 



「我得看你的表現如何,再來斟酌。」

 



先讓他提心吊膽一陣子,以報紅繽讓她傷心傷神之仇。但其實在她的心裏,早就是百花盛開、春風迎面,臉上的甜蜜笑容得藏好,否則還拿什麼來要脅,要這聰明絕頂的男人乖乖聽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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