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心的事

真正傷心的事，是說不出口的。

 

我媽今天早上跟我爸騎腳踏車回來，我正在看電視，她面如縞灰地走過來說道：

 

「有一件事我想跟妳說。妳爸外遇已經十五年了，他要跟我離婚，還要搬出去。」

 

禮拜天早上，天氣暖洋洋的，我坐在自家沙發上，就被我媽這樣判了死刑。頓時全身冷顫，一棵心像是沉到了海溝裡。

 

 

 

整個禍事的開端，是我爸這禮拜三傳錯一封簡訊給我媽。內容是：「好啦！不鬧妳了，下午見！」

 

我爸一發現自己傳錯對象，馬上緊張地打電話給我媽，跟她說那是他跟同事開玩笑的簡訊，可以刪掉。

 

我媽本來就是疑心病很嚴重的女人，從結婚到現在二十七年沒有一天不覺得自己老公在外面偷腥，因此她會偷看我爸的簡訊，會翻我爸的公事包，會看我爸的發票。因為這事，他們吵過好幾回。我和我妹多次勸告我媽不要做這種事，一來沒品，二來翻到證據又怎樣？還不是要生活下去？我媽也答應過再也不做這種事，但這次的簡訊事件，讓她又重操舊業，去看了我爸的手機。

 

結果就看到我爸和那女人有多封簡訊來往，而且互稱寶貝，結尾還有「我愛你」三個字。

 

我媽終於發瘋了，跟我爸大吵。不吵則已，一吵就吵出了大事。

 

我那往往馬上低頭認錯、忍氣吞聲的爸爸提出了要離婚的要求。通常離婚這事由女方提出來的話是有救的，由男方提的話多半都是決裂了。

 

我媽哭著說她要自殺，這種倒楣事怎麼會發生在她身上？她這麼要求完美的人，不能接受離婚，更不能接受老公在外面有女人。

 

其實這種鬧劇在我家發生過不下十次了，每次都是吵到天崩地裂，從我跟妹妹還小的時候就有了。通常都是我妹在旁邊大哭，我則是面無表情冷靜替我媽分析利弊。我在這種危及的時刻，就會變得異常的理性。

 

 

 

這次也不例外，我抱著像玻璃娃娃一般脆弱的母親，告訴她還有我，我會去告那個第三者，讓那個女人去坐牢，而且一定要我爸拿出贍養費。我當時也是氣炸了，才會這麼偏激，但這番話有效地安撫了母親。

 

我爸終於出現了，面色凝重地坐在不遠處的沙發上。

 

我想替各位分析一下我當時的心情。

 

我愛我的父親，我信任他，父親是我的天。如今變天了，父親變成一個男人，一個負心的男人，一個有性慾、劈腿的男人。

 

背負著母親的恨與眼淚，我面對著父親，被迫以一個女人的眼光去看待他。我看見他的骯髒，看見他的花心，看見他的不忠。但他同時也是我最敬愛的父親。

 

失望、被背叛、心碎、憤怒……我的心被這些尖刀猛刺著。

 

理性戰勝了感性，我強壓下起伏的情緒，問了這個看似陌生的男人──你現在要說話還是要再想一下？

 

我爸說他要再想一下。但我媽可沒這麼好打發，她已經進入一哭、二鬧、三上吊的三，開始交代後事。

 

我要她閉嘴，告訴她停止自責，人生沒有過不去的檻，死了讓別人快活，算什麼？

 

然後我叫我爸跟我上樓單獨談談。因為我知道，他一定有些話想對我說，但在母親面前是說不出口的。

 

 

 

我跟爸爸上到五樓，我房間。我坐在地上，抱著自己的膝蓋，渾身發抖，不誇張，真的是發抖。

 

我爸劈頭就說，他十年前就發現自己完全不愛我媽了，加上我媽一次又一次的侵犯他隱私、猜忌他，讓他愈來愈受不了，多次有離婚的念頭。但因為我媽真的是全心全意在愛他，讓他不忍心打碎她的美夢。

 

至於女人的部份，他說不能說完全沒有，但大多數是我媽自己想像的，他也從沒花過一分錢在那些女人身上，他賺的錢就是給家裡，我們這三個女人是他辛苦賺錢的理由。

 

我爸說了一句讓我完全清醒的話：「沒離婚時妳們好像沒有父母，離了婚反而多了一個媽媽，多了一個爸爸，我們會更疼惜妳們。」

 

他真的是下定決心了，以前的他，是不會說出這種結論的，他連「離婚」二字都不曾說出口過。

 

認清了父親的立場之後，我重新調整自己的心態，去理解這件事，去接受它。

 

我坐到父親身邊，握著他的手說：「我一直是相信你的，就算你要把我賣了，我也還是相信你有你的理由。我是這個家裡最支持你的，無論如何。我愛你，辛苦你了。」

 

父親抱著我嚎啕大哭，一個英雄般的男人發自內心地哭了。因為他一直擔心我會恨他，畢竟我是他的寶貝，是他毫無保留愛著的人。所以當我佛心來著地體諒他，他武裝瓦解了，脆弱了。

 

 

處理完父親，我把母親帶出去吃飯，就我跟她倆人。

 

我的媽媽沒有交心的朋友，就算有，愛面子的她也不可能把自己的窘境告訴別人。那個時代的女人，嫁出去之後，連娘家人都不親了，可憐啊！

 

我知道我媽現在最需要的，是一個依靠，一個理解她的人，所以我幫她撥了通電話給她大姊，讓她盡情訴苦、哭泣，我則是在旁邊陪著她。

 

在我不斷開導的過程中，她似乎有點想放過我爸，也放過自己。但我知道她的心已經被撕碎了，沒有一個女人面對這等慘事時，還可以像演大愛劇場一般，原諒一切傷害自己的人，重新振作起來。

 

我媽在感情上單純地跟一個初戀的少女無異，她要的愛情是潔白無暇的，而且永遠保持熾熱的。問世間，有哪個男人能滿足她的要求？遑論男人，女人也很難啊！但我媽就是這麼稀有，這麼固執，也可以說是執迷不悟。

 

即使不認同她在女人這部份的執念，但她畢竟是我母親，她心碎，我也心碎。

 

身為她唯一的支柱，我只能佯裝堅強，貼她的心，關心她，開導她，無時無刻提醒她我在這裡，她不是一個人。

 

我想說……

 

媽，傷心的接下來才要開始呢！但我會陪著妳的，撐過去！

 

 

我很想我妹，我好累，我想抱著她大哭。

 

我為難、我心痛、我無助。

 

但此時此刻，我只能理性、只能堅強、只能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