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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那日將話都講開了之後,紅蓮才意識到還在原地苦惱不已的人只剩下她一個,原以為雖然不能相視,但至少她知道關風站在身後,一樣在為這段關係苦思,沒想到當她鼓起勇氣回頭,才赫然發覺,他已經走得好遠,好遠。
早朝後,宮女們圍繞著紅蓮,替她將朝服換下,當一身便裝又回到她身上,紅蓮忽然捉了個宮女問道,「左護法呢?」
她瞄見空無一人的門外,每次都會站在那兒等她換好衣裳的關風不見蹤影。
「回秉王上,左護法要奴婢轉告陛下,他在閱奏前會返回肅政閣。」宮女將關風要她轉達的話一字不漏地告訴紅蓮。
他不在紅蓮身邊的時間愈來愈多,如今居然早朝一過就不見人影,就這麼急著要見那人?連紅蓮換個衣服都不等,看來,在他心中,紅蓮的魅力已經漸漸輸給了那個紅煊。
她毫不掩飾臉上怒不可抑的表情,瞪大了雙眼看著那名宮女,「他是不是去找紅煊郡主?」
宮女被她一吼,趕緊搖頭回道,「奴婢…奴婢不知,王上請息怒。」
「哼!」抽走宮女手上的腰帶,紅蓮撇下一屋子服侍她的人,怒氣騰騰地走了出去。
此一時,彼一時。她雖然同意關風不用時時守著她,但不代表她的忍耐是無界限,今天她就要找到他,並且好好地訓他一頓,管他是不是跟紅煊在一起,也不管紅煊的身分是個郡主,為了和靖王爺保持友誼必須善待他女兒,這些繁複瑣碎的禮節政治她全都不管,到底這個朱澤宮還是她,紅蓮當家,這才是重點。
四處搜尋他們倆的身影,好不容易在涼亭看到了目標,卻是讓紅蓮一腔的怒火燒得更旺。那亭子是他們賞月之地,充滿了歡笑和美好回憶的地方,但關風竟然允許紅煊進入,又或者,是他主動把紅煊帶到亭中。她坐的位子正是紅蓮的慣位,這代表著,紅蓮在關風心中的地位已經被她取代了嗎?
本想直接走進亭中質問他,但忽然一個念頭躍進紅蓮腦中,何不聽聽他們都在說些什麼?一直以來她都只能把疑問憋在心裏,眼下就有一個幫她解答的機會,理當要好好把握。於是她輕巧地委身至亭旁的一株矮樹後,確定了關風沒有發現她的存在後,開始偷聽他倆的對話。
關風與紅煊各坐一張石椅,眼中唯有彼此。朝陽斜斜地射進四角亭,微涼的空氣中卻有溫暖的氣味,兩人的身影皆覆蓋著一層薄光,男俊女俏,任誰看來都是一對璧人,就連樹叢後的紅蓮也不得不承認,此二人的外貌的確十分般配,比起自己的一身男裝,紅煊此等的婉約女子才該站在關風身旁。
「關大哥,今兒個這麼早就讓你來,煊兒真是過意不去。」紅煊絞著手中的帕子,面帶歉意地說道。
原來她已經把稱謂改成了關大哥,紅蓮驚覺到才短短幾日,他們的關係似乎脫離了紅蓮的預測,正快速進展著。
「不打緊,倒是……妳只叫丫環帶封信回家,靖王爺真的不會動怒嗎?」而他好似也已經習慣了這稱呼。
「當然會啊!爹爹要是知道我還要再待個一個月才回家,多半會親自來京城將我拎回去,可是……」她含笑低頭,細聲卻字字清楚地說,「有了關大哥的簽名保證,應該是沒問題的。」
由她的話中之意,紅蓮得知了紅煊還要留在朱澤宮一個月。才不過數日,關風和紅煊的感情就已如同兄妹,再多出一個月,是否自己就要有表嫂了?
關風有些疑惑地問道,「我的保證,當真有這麼大的用處?」
紅煊點了點頭,「爹爹信得過關大哥的,你一定會將我照顧妥當,不是嗎?」她睜著一雙清澈的水翦,一瞬也不瞬地盯著他瞧。
初次見到紅煊,關風的確因她的容貌而震驚,但經過幾天的相處,他已漸漸發覺,這兩個女人其實差別甚大,雖然紅煊在某些角度看起來與紅蓮神似,但不論是眼神、笑靨,都和紅蓮不同,這些,也許只有關風能分辨;即使在他眼中紅煊與紅蓮已經不相像,但也因此他開始發覺紅煊也有紅煊的美。
「當然。」這是他份內該做的,關風義不容辭地答應。
即使有些距離,紅蓮依然能看清楚關風的表情,他露出一排白牙笑得如此好看,那笑容足以讓任何女子深陷其中,寧願永遠只住在他的眼裏;紅蓮因為他的一笑,臉頰微微地發燙,是她太過遲鈍嗎?到今日才察覺,關風笑起來,竟是這麼的迷人。
紅煊的聲音再度傳來。
「關大哥雖然與爹爹可以說是素未謀面,但爹爹卻十分欽佩關大哥的為人。」她說到這兒,神情都變了,眼底閃耀著光芒;關風沒有開口,只是靜靜地看著紅煊,似乎在等她說下去。
於是她眉飛色舞地說著,「他老人家常說,關族是赤孃國的救命恩人,當初先王流落南土,若不是承蒙關族仗義相救,今日的天下就不是這麼一回事了。」
紅靖貴為王親國戚,卻不將先王落難視為恥辱,反而大肆褒揚關族的行為,在宮中這麼久了,關風還是第一次聽到此等讚揚關族的說法,叫他好生感動。
「沒想到靖王爺身處宮闈之外幾十年,還能這般替國家著想,其憂國心志令在下佩服!」他語氣中帶著濃厚的欽佩,彷彿將紅煊視為靖王爺的化身,對她的親切感又更多了幾分。
被關風這麼一說,紅煊自然是既得意又開心,她趕緊接著說道。
「我爹爹不只記著關族的恩惠,更欽佩關大哥護送王上進京,在這深宮瓊闕一待就是十餘年,兩年前還為國家除去紅玉、紅璽兩個心腹大患,著實替異姓族裔出了一口怨氣,這下,還有誰敢說關族的不是?……這些,都是爹爹說過的。」愈說是愈激昂,一席話結束後紅煊趕緊補上最後一句,但從她的字字句句之中對關風的愛慕之情已經表露無疑。
關風聽完她這麼說,實在無法無動於衷,忽地感到鼻頭一酸,強壓下內心的激越,他誠懇地、發自內心地說道,「如關某此生能見上靖王爺一面,那當真是三生之幸,晚遇知己。」
關風忍下了淚水,但紅蓮不能。她從來不知道靖王爺對關族是這麼的推崇與維護,更不知道關風這些年受的苦難除了她,在遙遠的彼方也有人能夠體會,那種被了解的舒暢感化作淚珠,與委屈一併溢出眼眶,尤其當她想到自己是如何傷害了關風,淚水更是無法收回。
紅煊雙頰一紅,呢喃道,「有機會的。」只要關風和她穩定地交往下去,還怕沒機會見到她父親嗎?
關風理解她的意思,但也只是禮貌性地低頭微笑。
「啊……!」紅煊驚叫出聲,「這些天讓你這麼陪著我玩耍,王上鐵定是不開心的,但她雍容大度,成熟善忍,才不和煊兒計較。」
聊到紅蓮,他低笑了兩聲,像是在說妳猜錯了。
「不會的,紅蓮是個直腸子,有什麼說什麼,忍氣吞聲這種事她絕不會做。」
他如此篤定地替她的個性下定論,讓紅蓮既想笑又想哭,他是這麼地了解她,兩人之間幾乎沒有秘密可言,但很可惜的,這回連關風也說錯了。
紅蓮最近才發現,她也會忍的,當事情牽扯到關風的時候,再大的委屈她也忍下。
「關大哥,有個問題,煊兒放在心上好久了,為了這個問題煊兒晨也思夜也想,但在關大哥的面前卻又不知當問不當問。」紅煊凝視著下方,表情不像方才如此俏皮可愛,態度也扭捏起來。
「但問無妨。」他很大方地讓她說出心中的疑問。
「那煊兒先賠不是在先。」她有禮地揖身,「這個問題是關於…王上和關大哥…你們的關係…」吞吐地說到一半就說不下去,單純的紅煊將困擾全寫在臉上,貝齒將下唇都咬白了。她心屬關風,自然會聯想到紅蓮和他的關係,一男一女相處十多年,不可能總是相敬如賓,在更大膽地付出真情之前,這點她無論如何都想問個清楚。
紅蓮也是女人,她懂得紅煊的憂慮,不過立場不同,她無法為她著想。將紅煊捲入這場風暴之中紅蓮自然是感到抱歉,但此刻的她只能對著關風祈禱,希望他徹底地打破少女的冀望,將他的未來只留給她一人,在愛情之下,誰都是自私的。
「我給妳說個故事。」沒想到他不正面回應紅煊,而是起了這樣的頭。
「嗯。」她不了解關風的用意,但也只能點頭同意。
紅蓮與紅煊一起,靜心聆聽。
「藍天襯著大海的山腳下,有一對天真無邪的小兄妹,他們從日出相互為伴玩耍到日落,夜裏也依偎著一塊兒入眠。男孩從女孩出生那天起,心思從沒離開過女孩身上,直到有天女孩開口說出了第一個字,就是男孩的名字,於是他默默下了個決定,就是要一輩子保護這女孩。」
聽著他親口訴說著他們童年的往事,紅蓮腦中不禁浮現一連串的畫面,因為當時她年紀太小,如今回憶起來也只剩下模糊的景象,許多片段都是靠著關風講述才得以完整。的確,自她有記憶以來關風就立足於她的生命中,像是她活著的見證人,然而紅蓮不懂的是,為何要將這屬於他們倆的過去,分享給紅煊知道?她希望這些是只屬於他們的秘密。
「時光飛逝,歲月改變了環境,改變了身分,卻沒有改變男孩的初衷,他還是守著自己的諾言,一日不怠地保護著已經長大成人的少女,這是他心甘也情願做的。只是小時候以為的永遠,並不是真正的永遠,少女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不需要哥哥的保護了,經過一番掙扎,終於他也理解到這一點,決定放開手中的棉線,讓少女能夠如願地展翅高飛,雖然不捨,但這是男孩能替女孩所做的最後一件事。」
他說完了,這一十八年的一切全被他濃縮進一則小故事裏,只有關風自己才知道這短短的故事中,包含著多少的愛恨情仇,而也只有躲在樹叢後頭的紅蓮,才會覺得這則故事是她聽過最感人的故事。
紅煊低下了頭,眨眨濕潤的眼睫,她也不曉得為何,但總覺得聽完這故事之後,心頭有著化不開的惆悵。也許是因為她聽出了男孩和女孩的身世,一個來自被遺忘的部落,一個則登上九五之尊;又或者是因為關風願意將這故事與她共享的心意,讓她感動不已。
「對不起。」紅煊用繡帕輕拭眼角,害羞地說。
關風長吁了一口氣,將低落的情緒排出,和煦的笑容再度出現在他臉上,「沒關係。」相反的,他要謝謝紅煊願意聽他講故事,感覺肩上的擔子有輕了一些。
「我衷心地希望,那男孩能夠走出悲傷,而且能找到下一個願意讓他照顧一輩子的女孩。」紅煊與關風相視,對未來充滿希望的光芒在那鮮紅的眼底閃耀。
他眼前的少女像張一塵不染的白紙,而自己卻早已不是當初的小男孩,雙手沾染著血腥,內心佈滿了嫉妒、悲憤所結下的網,是否能夠藉由她的純潔,來淨化污穢的自己?
「他會努力的,謝謝郡主的關心。」
紅煊本來不敢說得太明白,但聽見他依然喚自己為郡主之後,就再也忍不住了。她雙手握住關風放在桌上的手,緊緊握著,說道。
「關大哥,煊兒不管什麼羞恥還是操守的了,現在就要告訴你,煊兒…煊兒願意一輩子讓關大哥保護,讓我來填補你的心傷,好嗎?」即使已經臊紅了一張嬌顏,但那雙小手就是不願意放開。
紅蓮不禁身子一震,遮蔽著她的樹叢也稍稍地搖晃,她幾乎就要拔足飛奔出去,阻止這場不在她預料之中的戲碼上演,但最後的一絲理智要她再等一等,關風還沒回答,一切都還沒成定局,何不看看他會做什麼決定?也許他根本不會答應紅煊的請求,自己的擔心都是白費,她要自己再相信關風一次。
他先是怔了怔,在那張沉穩的面容上看不出情感波動,紅煊只能沒邊沒際地胡亂猜測,一顆心從來不曾如此緊張過,急速地跳動著,或許被她握著的關風,也能感受到這一點。
對紅煊和紅蓮來說,時間的流逝放慢了腳步,舉步維艱地從亭簷走過,從紅蓮睜大的雙眸前滑過,從紅煊交疊的指間鑽過,最後停止在關風反握她的厚掌中。
「如果煊兒郡主不嫌棄的話。」他不急不緩地說道。
紅煊忍不住哭了出來,但同時又掛著笑容,她不斷點著臻首,雖然煊兒後頭還跟著郡主二字,但總有一天,她會讓那兩個字消失。
風乾的淚痕再度濕潤,紅蓮像被人推下山崖,而且她就眼睜睜地看著那人的手伸向她,無力抵擋,直到現在,她都還踩不到地,只覺得自己不斷下降,不斷下降,等降到了谷底,她就將粉身碎骨。
紅煊與她的臉上都流著淚,但結局卻是天差地別。紅蓮無法繼續待下去,她不想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就如同她的來到,離去時,也悄然無聲。
只留下一地的碎淚,與縈繞在她身上的特殊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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