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寢殿內跪滿了人,紅蓮回神過來時,人已在寢殿門口,柳嬤嬤催促著她進去,一踏進那詭譎的空間,便傳來通報紅蓮公主駕到的聲音,霎那,她忽然不想見紅絮,也不想讓紅絮知道,她來了。
從門口緩緩進入,看到跪在地上的有朝臣,這些只有白天才見得到的臣子們在燭光的照映下,臉上像是罩著面具,忽明忽暗地看不清他們的表情,只知道他們各個都抬著頭,觀望正走進來的紅蓮。
接著,她看到了祭司群,她們穿著長袍的外型,像極了地獄來的使者,雨央也在其中,但只是瞄了紅蓮一眼,便馬上低下頭去,她繼續往前走。
「蓮兒?蓮兒來了嗎?」一隻手高舉地揮舞著,在那被眾人圍繞的床榻之中,像在求救那般。
床邊的人讓開了,紅蓮終於看到了父王的容貌,不可否認地,她質疑那真是她的父王嗎?如此消瘦的面頰,凹陷的雙眼,花白的頭髮,這與平時英姿煥發的紅絮簡直是天壤之別。
也許一直以來紅蓮看到的,是自己塑造出來的父王,就如同她剛進宮時,看到的那個年輕,又英俊的王,因此她忽略了他漸生的華髮、不再飽滿的雙頰、歲月刻劃下的皺紋,直到今日,她才恍然大悟,父王真的老了,而在病榻上的他,又更顯憔悴。
右護法將她引到床前,哽咽地向王上說道,「王上,紅蓮公主來了。」
紅絮在眾多的容顏中,看到了紅蓮,那張與關鳳幾乎相同的麗顏,他頓時感到欣慰,就像看到關鳳那般,但隨之而來的,是悲傷。
「蓮兒……」他伸出顫抖的手。
紅蓮遲疑了,卻只有一刻,還是將手交到他手中,她在想,為何這隻手到了現在,才想要握住她?為何是在這種情況下?
「蓮兒,背上的傷,還疼嗎?」他眼中流露出面對紅蓮難得的慈色。
「回父王的話,已經好多了。」她回答得那麼制式,連自己都感到虛偽。
還疼嗎?那一鞭,豈是用疼這個字就能形容的?她暈過去了,哪一個做父親的,看到女兒暈倒,還能不聞不問的?他的無情,叫紅蓮好生領教。
紅絮的嘴開開闔闔,卻沒有講出任何一個字,他不知該對紅蓮說什麼才恰當,這個女兒,是他的寄託,是他的希望,在最後,他應該要講什麼,才算是圓滿?紅絮發現,他想不到。
「妳五歲進宮,就沒了娘,為父的只能用盡所能,將妳養育成一名值得託付眾望的君主,即使有時出手過重,也是因為恨鐵不成鋼,愛之深,責之切,妳知道嗎?」講到此處,紅絮已是淚流滿面,握著紅蓮的手,卻是一刻也沒鬆過。
紅蓮習慣了嚴厲的父王,她會用恨與計謀去對付,但如今在眼前的,是一個毫無威嚴可言的病人,她不知該用什麼態度對應對,心底,也正在掙扎著。
她對紅絮的恨是如此地強烈,強烈到她自己有時都覺得怪異,父親,和母親,不應該是同等的嗎?但她對娘親,只有無限的思念和愛,對紅絮,卻總是放大他的缺點,牢牢地記在心上,在夜裏記數他的過錯,無法入睡,即使知道這樣不正常,卻無法抑制自己的心,就是要恨他。
明明這麼恨他,為什麼在聽到他活不過今晚的消息之後,彷彿踩空掉入了深淵,像來到一個前所未有的境地?為什麼在聽到他含淚向自己自白之後,會有種想哭的衝動?她原諒他了嗎?還是,從來就沒有恨過,那是一種變相的愛……
「公主,紅蓮公主!」左護法看她遲遲沒有回應,在她耳邊提醒。
紅蓮吸了口氣,問道,「父王,您愛我娘嗎?」
天外飛來一筆的問題讓所有人都怔住,在如此哀悽嚴肅的場面,紅蓮的問題像是把尷尬的刀,切開其他人與她父女倆,關鳳的存在幾乎已經被淡忘,在這住滿貴族與皇族的宮殿中,沒有人願意記起那個南方來的關姓女子,這個問題,又將那天關鳳吐血而亡的畫面呈現在所有人面前。
紅絮睜著充滿血絲的眼,哀傷地看著紅蓮,他半張著口,像是要吐出了答案,但接下來的,是一連串的猛咳,那咳嗽帶著雜音,愈咳愈嚴重,紅蓮不願放棄地看著父王,她還在等父王給她的答案。
但終究,她沒有聽到紅絮的回答,太醫一窩蜂地圍到了紅絮身邊,左護法將紅蓮扶起,要她讓王上休息,先回去炫蓮樓。
紅蓮不為所動,卻也沒有積極掙脫,因為紅玉和紅璽先她一步擠進了太醫之中,哭天搶地,左一句父王,右一句不要走,這才讓紅蓮發現了他們倆的存在,她來到之前,紅玉紅璽定也是圍在紅絮床榻旁的人之一,但紅蓮來了,才不得不讓開。
他們姊弟倆演的戲碼很動人,但還不至於感動到她,不願與他們為伍,紅蓮答應離去,就在手忙腳亂來回穿梭的太醫之間,紅蓮從縫隙看到了紅絮的臉,她輕輕地說了一聲,「父王,兒臣告退。」當然,紅絮沒有聽見。
她一個人往回走,在眾人紛紛向前的陣勢中,當所有人都往紅絮身邊走去時,只有她默默離開,這些人要的是名、是利,只有她一人,要的,是一個父親最基本的關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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