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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菜色不好,也不是味道變了,是紅蓮食不知味,在看到那雙帶有淚滴的眼睛之後,她終於肯承認,是心情影響了味覺,再美味的食物一旦遇上低落的情緒,也都會變得難吃。
走在樹蔭下,秋陽穿過已被曬紅的枝葉灑落在地上,一束束的光線散佈四處,光和影的對比、紅與綠的交疊,層次優美地布置著整個朱澤宮,它的主人,紅蓮,卻無心欣賞,此時在她的眼中,再美的色彩也不過是黑白,再好的天氣從她眼裏看出去,也都是烏雲密佈。
走著走著,她來到大殿前,天湘池與地湘池中的紅蓮還是不分季節地開著,雨央所栽植的紅蓮利用特殊的種子和土壤,一年四季只休息一個月,為的是讓花匠好進入淤泥中清理色澤不佳的次等品,以確保每株紅蓮都能傲然綻放。即使是在微涼的秋季,這一株株的蓮仍然努力開著花,它們違反了生長的天性,但為了使觀賞者開心,就這麼揮霍自己的美麗也無妨。
紅蓮從不曾對這花海有過除了美麗之外的感想,今日她艷紅的雙瞳卻寫滿了哀傷,當她看見這些與她同名的花兒時。
為了討好王,蓮花一年到頭只休息一個月,它們被用非自然的手段灌養著,開出的令人讚嘆的花朵,就好比是她的化身一般,忘了疲累,只沉浸在旁人的讚許聲浪中,同時,是否也縮短了自己的壽命?就為了短暫的燦爛。
走進空無一人的大殿,早朝時,此間站滿了王公大臣,紅蓮高高在上,這群人在一言一語之間決定了國家的命運、人民的生活,因為習慣,他們早就將這權利視為理所當然,久而久之便開始狂妄自大,紅蓮要做的,便是阻止這種事發生,但此時的她卻感到力有不逮。
來到玉階前,她才踏上兩階,便在階上坐了下來,上方那個大位她坐太久了,也是該換個角度看看這個富麗堂皇的大殿。
怎麼她從來不曾感到徬徨?當她高坐上方之時。此刻她不禁質疑自己,是否真如那些人所誇讚的,是個難得的治國奇才?這些會不會只是假象?腦袋裏亂哄哄,她索性趴在玉階上,讓冰涼的地板替自己降溫。一塵不染的階梯是宮人日日擦拭的成果,光是這宮中,就有多少人為了她的方便,為了讓她享受,而辛勤工作著,她該拿什麼回報?一大堆從來不曾出現過的疑問湧上紅蓮心頭。
是因為她是女人,所以這麼多愁善感嗎?只因為關風的事,讓她對自己完全失去了自信,若換作男人,就不會發生這種情形了嗎?果然,女人,不適合掌權…是嗎?
這世上從不曾有過女君王,她沒有標竿,紅蓮忽然感到,自己正站在寒冷的高峰之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她除了咬緊牙關抵抗寒風刺骨之外,便什麼也不能做,即使雙腿已經不住打顫,還是只能忍。
有腳步聲。紅蓮緩緩睜開了眼,她趴著的位置不用轉動脖子,便可看見來者是誰。
門外刺眼的陽光白花花一片,挺拔的身影破光而來,那張俊逸的臉龐就算是背光,她也看得一清二楚,紅蓮發覺視線有些模糊,因為他的出現。
「我找了妳好久。」關風踏進了大殿,朝她走來。
紅蓮坐正身子,有些頹喪,聽見他在找她,心底有著微酸的甜蜜。
「吃太飽,就散散步。」但其實她幾乎什麼也沒吃。
來到她身邊,關風也坐了下去,和她同一階。紅蓮對他的舉動有些訝異,以為他會刻意和她持距離,沒想到竟然這麼自然地就坐在她身邊,兩人之近,只要她頭一傾,就能靠在他肩上,這代表了什麼?他允許她親近他嗎?
「紅蓮…」
他開口喚她的名,這讓紅蓮心跳漏了一拍,已經好久不曾聽他這樣叫她,這兩個字,只有關風敢用,所以一旦連他也不說了,紅蓮便沒有任何機會聽到。
「嗯?」她感到自己的心跳正在加速,好想知道他接下來要講什麼。
他將兩肘往後撐,深紅的眸子遙望著大殿的屋頂,說道,「我這幾天想了很多…」
紅蓮一字一字地聽著,從來不曾如此緊張過,心臟就像快要從嘴裏跳出來似的,她彷彿是個等待宣判的犯人,而宣判者就是關風,他決定了紅蓮有罪或是無罪。
「我們不應該再這樣拖下去,冷戰只會把我們弄得遍體鱗傷,事情總是要解決。」他說話的速度讓紅蓮相信他的確是經過深思熟慮,否則不會這麼地順暢。
「你想怎麼解決?」這句話她問得有些不安。
關風依然保持著原本的姿勢,像在對空氣說話,「我想過了,我不該逼妳,讓妳這麼痛苦,是我不對。而我也不該再約束自己,是時候放自己一條生路了。」
心情隨著他話中的意思起伏,紅蓮自責地說道,「是我在約束你。」她的佔有慾完全表達在關風身上,不諱言地,她享受著關風給她的特權。
不希望她有這種想法,關風搖了搖頭,「不,如果我不願意,妳想要控制我那也是不可能的。」他不願看到紅蓮為了他而自責,這種掏空自己的負面情緒不該出現在她身上。
「那接下去呢?」紅蓮心急地問道,也許她不該問的。
他頓了頓,紅蓮彷彿聽見他深呼吸的聲音,「紅煊郡主的出現,給了我很多的想法,她可能是老天爺給我的後路,為何我不去嘗試看看?」
的確,她不該問的。
「你喜歡她嗎?」幾乎是用大喊的,紅蓮倏地將身子面向他。
關風竟然沒有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給怔住,他淡淡地說,「不討厭,畢竟她的長相我很熟悉。」
聽到這裏,叫她怎麼忍得住?體內的衝動因子又在作祟,紅蓮伸出手扳過他的肩,要他看著自己。
「關風,你只是在找我的替代品而已,你不是真心喜歡她!」話說出口才知後悔,已太遲。
但紅蓮知道,關風絕對不會斥責他,因為他的沉默就是給她最大的懲罰。寫著冷靜的暗紅雙眼看著她,正好與那冒著火焰的紅瞳成對比,他愈是冷靜,就讓紅蓮愈急躁,彷彿是在為他擔心一般。
他說,「未來的事,誰也無法說個準,也許她才是我想要的。」
「不!你不能這樣拿自己和別人的一生開玩笑。」他自己要怎麼做是他該負責,但紅煊是無辜的,她沒有必要被牽扯進來,紅蓮在心中如此想著。但事實上,她所擔心的,到底是紅煊,還是關風?
「我沒有在開玩笑,紅蓮。」關風輕聲細語地說著,像是個循循善誘的老師。「我也想和妳一樣,活得那麼燦爛,而且是為自己而活。」
張開的雙唇無法闔上,想要阻止他的話卡在喉頭,說不出口。
「你讓我覺得我好自私……」雙手從他的肩上滑下,紅蓮別開了臉。
「也許妳是。」他沒有反駁,讓紅蓮的胸口一陣悶痛。
「但我就是喜歡這樣的妳。」他用那厚實的手掌撫上紅蓮嬌媚的臉龐,「喜歡到無法自拔。」
當她緩緩轉過臉來,看見的,是他用全世界的溫柔堆起的微笑,一陣涼風迎面而來,那舒服的觸感究竟是來自風,還是來自他?紅蓮無法分辨。
他慢慢地傾身向她,雙眼在她臉上來回巡視,像是要將她的長相狠狠刻進腦裏似的。被關風如此寵溺地看著,紅蓮好像又回到了從前,他們之間什麼風波也不曾吹起,每天只要設法讓笑聲增加,而不用煩惱如何減少眼淚的數量,沒有猜疑,也沒有忌妒,多好。
「紅蓮,妳愛我嗎?」當他與她的距離近到可以用肌膚去感受對方說話的吐息時,關風忽然這樣問道。
這是他第二次問她這句話,第一次她的回答讓他們走進冷戰的僵局,這次,她不想再重蹈覆轍。
「也許是…」在這樣的氛圍下,誰也無法說不。
而關風只是笑了笑,他摟緊紅蓮的腰,粗造的拇指在她晶瑩剔透的粉頰上摩擦著。
「不,妳不愛我,只是失去我讓妳害怕,而且,妳不服輸,這點,我們都非常清楚…」含糊的字尾被他的吻取代,紅蓮想反駁,但卻不想打斷這溫存,只好放任內心的苦澀與他深情的吻在體內碰撞,當他吻得愈溫柔,紅蓮同時也感受到胸口的痛楚愈明顯。
這麼光明正大地吻上了她,況且還是在這神聖的大殿,若是以往紅蓮定會阻擋他,但今日她除了閉著眼感受,卻是什麼也不能做。
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關風更了解她的人,因此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會帶給紅蓮很深的影響。方才,她的確是順從自己的心意回答,但經過關風的否定,她也開始質疑,難道真如他所說,這些貪、嗔、癡,只因為紅蓮好強的個性?只因為她不願自己的東西被搶走?
紅蓮迷失了,她找不出正確的答案,明明是自己的心,為何會看不透?這樣,豈不是很可悲?
放開她的唇,關風決定了這段纏綿的結束,紅蓮長密的眼睫輕輕顫動,她抬起雙眼凝視著他,像在問,吻了我,然後呢?你要說什麼?
他曾經想就這麼緊緊地箝制著紅蓮一輩子,一輩子還不夠,下輩子,下下輩子,他都要和紅蓮依偎在一起,這個女人,曾經是他的一切。
「這是,最後一次。」關風說這句話的同時,再也無法佯裝無所謂,一道深深的刻痕烙在他眉間。
「最後一次…什麼意思?」她恐懼地看著他。
「妳知道的。」關風不想明說。
紅蓮搖著頭,她當然知道,只是她想問的是,「你捨得嗎?我們不是一直都在一起的嗎?以前是,將來也是…」
「紅蓮,妳不會失去我,我向你保證。」他將手放在胸口,但這個誓言卻讓她更感心痛,「只是,無法像以前那樣…」這就是他想出既不讓紅蓮傷心,也能保護自己的方法。
她站了起來,雙手緊緊握拳,斜睨著關風,「這算什麼?施捨嗎?我寧願不要。」但事實上,淚水已經讓她看不清他的容貌。
是了,他考慮了這麼多,卻還是遺漏了一項。紅蓮是個女王,她高貴不可一世,從來只有她獨享,怎麼會和別人分享?因此,關風的『施捨』她自然是不能接受。
「我能給的,就只有這麼多。」兩句話,道盡了他的空虛,關風也站了起來。
他不生氣,也不再說話,只是轉身離去。紅蓮因為堆積在眼眶中的淚,而沒看清楚他轉頭過去前的一霎那,是多麼的失望與落寞,幾乎,就和她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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