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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寒冷的天,在赤莎城少有的寒天,紅蓮後來回想起,究竟是因為心寒,還是天寒,其實已經分不太清楚。
朱澤宮中的炫蓮樓是公主紅蓮居住的院落,王紅絮在寢宮附近命人建造的炫蓮樓造型特殊,色彩雖以白色為底,但四周掛滿彩色珠簾,與嚴肅的王宮氣氛不同,自從王改立紅蓮為王儲,出入炫蓮樓的人物漸漸複雜起來,除了教導紅蓮課業的老師們,還有急著想拜會未來女王的朝臣,另外,就是一些陌生的面孔,有人傳說,這些人都是將來紅蓮要重用的大人物。
身為女性,卻即將掌控國家大權,除了國家的人民在做心理準備,紅蓮也不例外,但其實這對她而言並不是難事,從小,紅絮就是將她看作男兒一樣督促,嚴格地訓練她,希望她能成為獨當一面的君王,只不過,有時候卻忘了,她終究是一個女孩,一個還不滿十六的女孩。
夜幕低垂,宮廊燈火點起,由於氣候異常凜冽,各院各樓皆放置了火爐,炫蓮樓也不例外,不同於白日的人來人往,夜裏的公主居所顯得分外冷清。
房裏,少女坐在椅子上,衣裳半解,露出應該是光潔細緻的背部,貼身照顧公主的柳嬤嬤就坐在紅蓮的身後,小心翼翼地掀開一塊塊的紗布,一道血紅的傷痕從左肩橫亙至右側腰際,血淋淋地刻在她光滑的背上,看見這一幕,柳嬤嬤的眼眶又忍不住濕了。
「王上也真是的,一定要下手這麼重嗎?」柳嬤嬤哽咽地說著,她是宮裏最資深的宮女,從紅蓮來到朱澤宮,就是由她照顧至今。
紅蓮抱著衣裳,自嘲般地笑了笑,「柳嬤嬤別哭了,我身上的傷痕又不只這一道,多一道少一道都沒差。」
「那可不同,其他傷痕都是小事,宮裏的藥擦個幾天,那疤便會淡去,這回王上這一鞭下得這麼重,什麼時候才會結痂,還是個問題!」
柳嬤嬤按照太醫吩咐的方式,心驚膽跳地幫公主換藥,這傷口別說是女孩子家,就算是打在一個大男人身上,也夠折騰的了,又何況紅蓮還是一個孩子,真叫人於心不忍。
背上傳來劇痛,她咬著牙,硬是不讓唉聲走漏,但泛白的十指卻悄悄洩漏了她正忍受著多大的痛楚。
空洞的雙目,思緒又回到昨天下午,紅絮讓她去省思堂背書,那兒是紅絮處理政事的地方,同時,也是紅蓮接受考驗的地方,紅絮時常在省思堂要求紅蓮背書給他聽,若是有不熟練的地方,挨打是一定的,但最讓她無法忍受的,是在眾多下人面前,甚至是在朝臣面前,被紅絮體罰,心裏所受的羞辱,遠勝過身體上的痛。
那些目睹她被懲罰的人,也許都是將來她要號令的對象,這叫她情何以堪?能做的,就是萬一真的要接受處罰,她也一定一聲不吭,任由父王鞭打。
紅蓮並非不用功,紅絮請來四位各有所長的老師教導女兒,並且告訴四位老師紅蓮將來在玉座上的表現如何?都要看老師如何督導,聽聞此言,每位老師無不嚴加指導,就是不希望將來會有什麼罪名加諸在自己身上,四名老師,還加上紅絮,而紅蓮,卻只有一人,她必須負荷超出常人能忍受的壓力,與犧牲睡眠也無法讀完的課業。
看了老師們給的課程進度,紅絮要紅蓮背出其中一章,但實際上紅蓮還未讀到此章的內容,是老師害怕紅絮責怪進度太慢,因此在上呈的進度表中虛報,紅蓮自然是背不出,當紅絮要責罰她時,忽然不知是哪來的勇氣,她出聲反抗了父王,雖然只是據實以報,卻已經是她最大的反叛,紅絮震驚無語,紅蓮轉身要走,此時背後傳來紅絮的怒吼,一鞭,就這麼抽在紅蓮的背上。
一瞬間,她只覺得被向前推,但隨即知道了是鞭子將她揮倒在地,當下,她彷彿聽到了宮女和其他人的驚呼聲,這讓她又羞又氣,正想馬上起身,卻因為劇痛而昏厥過去。
醒來之後,她只看見熟悉的柳嬤嬤,她問父王可有來看過她?柳嬤嬤的臉上出現難為的神情,這讓紅蓮哭了,她本想忍住淚水,但卻已經無能為力,只能任由淚從臉龐滑落,從被鞭打到現在,她一個痛字也沒說過,是因為父王給她的痛,蓋過了鞭子給的。
現在這般,讓柳嬤嬤替自己上藥,讓紅蓮想起了過去有些日子,她也常常在夜裏幫關風上藥,姿勢相同,只是立場調換,唯一值得高興的,就是她和關風一樣,都在背後添了傷,但因為這種事而開心,不也是一種哀悽?
另人震驚的變化發生在一個時辰前,紅絮舊疾復發,情勢危急,緊急召集太醫會診,紅絮有肺疾,這是宮裏人人都知道的,卻不知道早在一個月前,太醫就已經告知王上,病情不甚理想,儘可能放下國事免去操勞,自覺責任未了的紅絮不肯接受休養的建議,反而急著在短時間內辦妥許多政策,對紅蓮的管教更是加倍嚴格,終於,在今日,不支倒下。
太醫會診期間,宮中不許輕舉妄動,即使多有風聲傳出王上的大限已至,但在太醫還未正式宣布之前,一切照常,嚴加管制,這也就是今晚宮中氣氛如此詭譎的原因。
「柳嬤嬤,父王昨天還這麼健康,怎麼會今天就倒下了呢?」在說這句話之前,她思索了很久,要怎麼說才不會聽起來像在關心紅絮。
「這個嘛……公主,有些話老奴不知該說不該說。」柳嬤嬤將紗布蓋上,幫公主將衣裳一件件穿回去。
紅蓮有些不悅,她最討厭別人吞吞吐吐,那些來巴結她的臣子們都是這樣,「什麼該不該說,就給我通通說出來。」
「是。」柳嬤嬤把她在宮裏聽到的流言都告訴了紅蓮,一字不漏。
「父王早在一個月前就知道了他的病情惡化,可是卻不肯休養?」她是父王的女兒,怎麼連這種事她都不知道?外頭早就傳得風風雨雨的,但這些話到了炫蓮樓,倒是一句也聽不到。
柳嬤嬤嘆了口氣,「是啊……王上的病啊,只有多休息才能好轉,但他就是聽不進去。」
紅蓮冷冷地說,「他不是聽不進去,他是不放心將江山交給我。」
「公主,萬萬不可說這種話。」柳嬤嬤慌張地掩住紅蓮的口,「現在是非常時期,踏錯一步,都會萬劫不復啊!即使是在炫蓮樓,公主也務必要謹言慎行,別落人話柄,以免給自己登基的路途增加危險。」她雖然只是個宮女,但因待在宮中已久,警覺心比他人高出許多,尤其是眼看紅蓮就要登上大位的現在。
扳開柳嬤嬤的手,紅蓮滿是不耐煩,「都到了如今這地步,還有誰敢來跟我爭?」她受了這麼多的苦,就是為了登基而鋪路,在這條攀頂的崎嶇路上,她已不是當初那個懵懂的小女孩,玉座,勢在必得,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柳嬤嬤搖搖頭,「愈是唾手可得的東西,愈容易失去,公主請記得這點。老奴今年六十有八,進宮至今超過六十年,最大的願望,就是看到公主登基為王,如此一來,老奴也能安心回鄉養老,請公主就成全老奴這個心願吧!」
紅蓮消了氣焰,眼眶泛著淚光,滿是不捨地抱住她的第二個娘親,「柳嬤嬤。」
主僕二人相擁相依,彷彿預知了能如此相處的時光已經漸漸減少。
急促的腳步聲將擁抱打斷,一名宮女跪倒在地緊急地喊著,「太醫宣布王上病情已無法遏止,今夜將是最後一晚,請公主立刻移駕寢殿。」
什麼?最後一晚?什麼意思?紅蓮心神還未定,就已被柳嬤嬤拉起,快步奔出房門,屋外氣溫驟降,她感覺不到冷,但身體卻是不由自主地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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