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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在桌案上書寫了幾個時辰,中途只因點上燭火而離開過座位,堆疊成山的書簡漸漸減少,剩下最後的幾封信還沒看,正要伸手拿起下一封信,便聽見外頭的夜巡兵已在列隊巡邏,這時的雨央才驚覺時候已不早,伸展著因久未轉換姿勢而痠疼的兩臂,打消了繼續辦公的念頭。
她離開了桌案,來到花草間巡視,剪剪這棵樹的葉子,澆澆那株花的水,細心照料著每一株生長在陋雨居的植物,像是對待自己孩子那般。
在將屋內的一切都擺回原位之後,一手端著燭臺,一手提著鑰匙,她往大門走去。
光源照著金光閃閃的鑰匙,她卻從裏面將大門上了鎖,接著走向屋後,原來這陋雨居有前門與後門,她打開了後門,那扇門遠不及前門來得富麗堂皇,只能稱得上普通人家的房門。
出了陋雨居,將後門上鎖,她步上鵝卵石鋪成的小徑,小徑兩旁種植著孟宗竹,今夜是滿月,盈潤的月光照得一地的竹影,竹影隨風飄搖,難得的涼爽夜風,讓雨央不禁停下腳步用肌膚去享受,但過不了多久,她又急著舉步前行。
讓人難以想像的是,氣派輝煌的朱澤宮之中,竟藏著這樣一處雅境,與皇宮的形象實在不符,原來這孟園是新建的,新王紅蓮特意依照右護法的心願所建造的小院,與陋雨居相連,能進入之人也受到管制,除了主人雨央,平時就只有兩三個服恃她的奴僕在其中穿梭,可說是朱澤宮中最幽靜之處。
打開房門,雨央看見一桌子的菜餚,上前摸了摸碗,飯還是熱騰騰的,屋子裏的蠟燭早已被點燃,即使是空屋,卻也不感寂寥,負責孟園的奴婢被她吩咐不准打擾她的生活步調,她要吃便會吃,要回房便會回房,不需他人多言,因此這些奴僕每到用膳時間便會將飯菜放上,每過半個時辰來探看一次,若是雨央尚未用膳,她們就會換上新的飯菜,不致讓她吃到冷飯,今天也不例外。
她孤癖的個性在朱澤宮是出了名的,大家都知道右護法不喜見人,獨來獨往,自從她第一日將生活守則告知婢女之後,便鮮少能在孟園看見她們的身影,但該做的事卻一件不少,神出鬼沒的,為的就是不讓雨央撞見,這些點滴她都看在眼裏,這些工夫她都記在心裏,卻還是無法向外人敞開心胸,傷口痊癒的那一天,還沒到。
用完膳,她坐在妝檯前,拆下髮髻,望著鏡中人,她眼中所看到的,不像其他人,身子周圍沒有光暈,說來可笑,老天爺讓她看見所有人的內心,卻不讓她看見自己的,她時常在想,自己的氣會是什麼顏色?灰色,這是她腦海中冒出的第一個想法,是的,灰色,渾沌的灰,哀傷的灰,即使是這樣,她還是想看看,身旁有光芒的自己。
拉開妝檯右邊抽屜,一張純白手絹平躺著,她將手絹平放在手心,指腹沿著手絹邊緣行走,那段久遠卻清晰的回憶浮上心頭,那年的夏日,蓮花開得如此狂放…
正午,人人都趕去避暑,白色的朱澤宮被陽光照射得亮晃晃,讓人無法直視,一抹紅色身影蹲在池畔,彷彿感受不到烈日的烘烤,那雙沉靜的眸子凝視著池中花,淡紅的瞳仁倒映著火焰般的蓮,相互輝映。
是她太過專注,因此沒注意到有人靠近,那人在她身旁蹲下,好一陣子才出聲。
「蓮花有這麼美嗎?」低沉渾厚的嗓音傳來。
這下可把她嚇著了,雨央猛然轉頭,是陽光太過耀眼,因此看不清那人的長相?還是他的笑容更勝日光?那人露出一口白牙,好看地笑著。
雨央再仔細一看,赫然發現,在他週遭,環繞著純白的光芒,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如此純潔的白光,而在白光之中那人,就像仙人那般不凡。
「怎麼,我臉上沾到了什麼東西嗎?」他用手抹了抹臉,確認自己不是因為相貌有異,才讓這姑娘死盯著自己不放。
忽地發現自己的失態,雨央紅了一張俏顏,別開臉,她不擅長與男子應對,應該說,她不擅長與人應對,頓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正中午的,妳在這曬太陽不熱嗎?」她看著蓮花那專注的神態讓他不得不來一探究竟。
「還…還好。」低著頭,不敢看向那人。雨央心想,這人定是不認識她,才會這般若無其事地上前搭話,要不,這宮中有誰能不害怕她詭異的能力,待她如常人?
「我看不是還好,瞧,額頭都冒汗了。」他拿出一條帕子,在她額上點了幾下。
沒想到他會替自己擦汗,雨央緊張地搶下手絹,「我自己來。」她將臉再往旁邊別一些,深怕讓他看見自己已羞紅的臉頰。
男子正欲開口,兩人身後便傳來第三者之聲。
「繽!我找了你老半天,原來你在這不正經!」來者之聲帶有稍稍不悅之意。
「你嘴巴放乾淨點,什麼事急得你這般渣呼?」男子溫潤的嗓音頓時提高幾分。
「頭頭要見我們。」
看來是要緊事,男子恢復正常語調對雨央說道,「帕子妳留著吧!早些回去,妳這細皮嫩肉的,不經曬。」
接著便起身離去,在他走開幾步之後,聽見兩人細語幾句,聲音愈趨遠離,雨央趕緊回頭朝那人望去。
只見他一身的白光,而身旁那人則是綻放著淡紫色光輝,手中緊握著他留下的手帕,雨央從未有過波動的心靈悄悄地生出了第一個慾望,那便是,何時能再見那人一面?
幾年過去,她得知了那人的姓名,紅繽,新王所任命之北督司,在登基大典上,雨央與他並列授封之席,但那人卻早已忘了她長相,一眼也不曾朝她看去,生性被動的雨央,又怎會主動向他提及當日之事?直到今日,那場的回憶仍然只是她一人的珍藏。
也好,她也不願讓紅繽知道,那天蓮池池畔之人,就是她阿雨央,是那個人們口中的巫婆,是那個個性怪異的女子,能夠保留最初自己留給他的印象,最好不過。
只是心底,卻還是有著尚未澆熄的微弱希望,那有如風中殘燭的希望總是在夜深人靜時分,讓她默默神傷,彷彿這份痛楚,是她與他之間僅存的最後一絲聯繫。
將帕子放回原位,闔上了抽屜,卻關不住一顆不再平靜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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