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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和左護法一前一後走在宮廊上,這景象所有人早就習以為常,襯托著燦爛秋色的是宮人們紅潤的臉色,從他們臉上便可瞧出國家的盛衰;一路上紅蓮對宮女們的愛慕眼神不加理會,反倒是左護法關風,一一對向他們行禮的奴僕們點頭示意,這兩人的立場儼然是對調過來,其中的原由外人皆不明瞭。
紅紛派人請王上到大殿一會,明明早朝時才見過面,紅蓮不明白他有什麼事非得讓她移駕到大殿。雖然這天氣早已轉涼,走在戶外一邊享用著朱澤宮的艷紅美景,無非是一大樂事,但她卻是心浮氣躁,對所有事都顯得不耐煩,與走在她身後的關風呈現一大對比。
她紅靴一跨,披風一甩,急躁地走進了大殿,嘴上大聲嚷著。
「紅紛!你最好是有天大的事,否則小心我把你的筋抽出來鞭打你!」
自從上次行宮事件爆發後,她還沒有給紅繽和紅紛好臉色看過,對他們的態度往往是冷言冷語,不過這已經比那批舞孃的下場好得多,至今還沒有人敢多問那群舞孃的下落,更不用說那些陪酒的花魁,各種傳言盛囂塵上,但事實究竟如何,也許只有紅蓮才知道。
她踏上矮階,輕巧地坐進了寬大的玉座,嬌小的身子與厚重的龍椅自然是相差甚遠,但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霸氣卻是誰也無法比擬。紅蓮坐沒坐姿地將一腳跨在椅子上,絲毫不將這張多少人為它犧牲性命的椅子看成最尊貴的象徵。
關風默不作聲看著她的一舉一動,紅蓮的暴躁他不是看不出來,這些天她囂張跋扈的作為關風一件也沒漏看,只是他什麼也沒有表示,就像個不懂言語的跟班,靜靜地守在紅蓮身後,也許因為他這樣的反應讓她只好變本加厲地使壞,但紅蓮忘記了一件重要的事,歷代以來的左右護法就是與現在的關風一般,只有雙眼和雙耳,卻是沒有口。
沒有一個護法能夠糾正王上的行為,他們的功用就是保護王上,在危及的時刻挺身而出,即使丟了性命也在所不辭;一直以來,關風逾矩了,他只是一個左護法,卻膽敢對貴為君主的紅蓮批評指正,若是換作歷代的王,他早已性命不保,所以現在他只是回歸其位,將本份內的事做好,如此而已。
否則,怎麼對得起紅蓮的皇恩浩蕩,提拔一個鄉下小子做左護法。
聽見她一進門就火氣騰騰,紅紛沉了沉臉,告訴自己這只是過渡期,紅蓮並非池中物,要得到她勢必得經過一連串的考驗,這些,他早就有所覺悟。
「啟稟王上,臣之所以請王上來到大殿,是有一人要引見。」他拱手說道。
紅蓮皺起黛眉,「南督司,你官腔打慣了,跟本王說話也非得如此生硬是吧?」聽不過去他老是把臣這個字掛在嘴邊,那種疏離感她已經嚐得很徹底,從身旁那人的身上。
「臣不敢……」紅紛話未完,就被一聲怒斥給打斷。
「夠了!」她倏地起身,將雙手背在身後,緊緊握著,「這個這樣,那一個也這樣,這世界全都變了!」
女王的怒喝迴盪在殿上,時光的流逝彷彿靜止了一般。紅蓮的憤、關風的黯、紅紛的痛,交織成一幅糾葛的情感圖繪。
關風凝視著地上,依然是不動聲色,就像聽不懂紅蓮的話中之意,恣意地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暗紅的瞳仁瞧不出他的思緒,既沒有喜,亦沒有悲。
『你為什麼不說話?』紅蓮背對著他,盛怒的表情之下,暗藏著一顆無助的心。她寧願關風唸她,對她叨叨絮絮,甚至破口大罵,都願勝過現在這樣,徹底地將她忽視。
在外人面前紅蓮得精明幹練,收起疲態,當兩人獨處時,她還必須面對一個不會言語的關風,這宮中唯一的窗口也被封死,要她,向誰去訴苦?要她,對誰示弱?
一陣沉默之後,紅蓮先打破了僵局,她坐回玉座上,托著腮說道,「要讓本王見什麼人?快帶出來。」
「是。」紅紛朝簾後喊了聲,「郡主請。」
紅蓮和關風同時將眼神移向飄動的紗簾,這才知道原來那兒還站著一個人。
纖纖素手掀開簾子,一雙鮮紅的瞳眸忽然乍現,那色澤之美,竟與紅蓮不相上下,粉嫩的臉蛋嬌羞地微低,嫣紅的唇似笑非笑地抿著,當她抬起頭正視殿上之時,彷彿聽見驚呼之聲,此人怎與紅蓮這般相似?無論是臉型,還是五官,都有著說不出的神似,唯獨那神韻,紅蓮的驕縱之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則是羞怯含蓄,眉間透露著涉世未深的無邪,與紅蓮的霸氣截然不同。
「小女子紅煊,參見紅蓮陛下。」她盈盈走來,規矩地向上行了禮,一舉手一投足,都讓人誤以為這是改了性之後的紅蓮。
關風不可置信地看著此人,雖然一再提醒自己她不是紅蓮,卻怎樣都無法忽視那張過於相似的面孔,世界竟有如此奇異之事,即使是親生姐妹,也很難如此相像,除非是雙生子。
紅蓮也在驚訝之中,但她隨即轉頭看向身邊的他,果不其然,關風一瞬也不瞬地盯著那人瞧,一雙眼全被那女子給佔滿,當然也沒察覺紅蓮正用傷痛的眼神看著自己。他有多久不曾這樣看她?而如今,他卻為了一個與她相貌相似的女子失心,紅蓮好不能平。
「王上,她乃涼州州司,靖王爺之女,紅煊郡主。」紅紛在一旁介紹著。當他初次見到紅煊時何嘗不是如此震驚,涼州為南督司管轄,靖王爺多次有意要將女兒許給紅紛,但都被他婉拒,即使相貌如何相像,他的目標還是一樣明確,非紅蓮不可;這次將紅煊引薦給紅蓮,自然有他的用意,這是他早些時日怎麼也料想不到的用途。
靖王爺、靖王爺…紅蓮在腦中搜尋著此人的來歷,他是紅絮的堂弟,但關係牽連甚遠,舊時並無過多交流,唯一有關聯的,便是體內共同的皇族之血,如此而已。紅蓮登基後念在先王出走首都之時,紅靖並未倒戈,特賜靖王爺所在之涼州為其領地,嘉許其忠心;即使冊封大典時有見過,此時卻是怎樣也想不起來他的長相,更別說他的女兒,對紅蓮來說,紅煊就像是憑空冒出來的人。
「郡主,妳說說,在涼州大家都說妳長得像誰?」紅紛一步步誘導著她。
紅煊拿著繡帕的手遮掩著笑靨,「讓南督司見笑了,鄉下人的無心之語怎麼能在這朱澤宮道說?煊兒怕是要讓王上堂姊笑話了。」
堂姊?不知何因,當紅蓮聽見她那細柔的嗓音喊自己堂姊,便打從心底地不暢快。
紅紛道名門之女不敢放狂言,便將話題轉到那人身上,他稍稍放大了音量,「不然…左護法,你覺得呢?紅煊郡主是否讓你想起了誰?」
關風知道紅紛又再打著鬼主意,他謹守禮法地供手說道,「臣以為,郡主之花容與王上有幾分相似。」
紅煊一聽到關風的聲音,便羞紅了一張臉,低垂著不敢抬起,但嘴角卻有著歡喜的笑意。
「左護法明鑑,不愧是從早到晚緊跟著王上的護衛。」他斜視著在紅蓮身旁的關風,語氣中盡是嘲諷之意。
一直都怯生生的紅煊此時忽然開口,「左護法繆讚。煊兒與王上神似一事,只是涼州一些沒見過世面的俗人在謠傳,起初煊兒也是沾沾自喜,但今日有幸謁見王上聖面,才知天人與凡人之差,美玉與頑石之別,煊兒萬萬不敢與王上相提並論。」
「郡主別這麼說,關風也只是一介俗夫,低微得很。」關風看似禮貌地回答,卻像把利刃刺進了紅蓮的心,他的自卑,無疑是給紅蓮最大的難堪。
他們兩人當初力抗到底的汙辱,如今倒成了他的口頭禪。
「紅煊表妹,靖王爺身子還安康否?」紅蓮終於開口,要比虛情假意?她才是其中的佼佼者,否則如何穩坐這大位,四面收買人心?
聽見紅蓮問話,紅煊趕緊福身回答,「家父雖年事已高,但身子骨依舊硬朗,多謝王上垂詢。此趟煊兒入京,家父特差煊兒將此物帶來獻給王上。」她將手伸進懷中,拿出一只小金盒,鏤花雕雲的金盒一看便知價值不斐,紅煊掀開盒蓋,圓潤飽滿的一顆夜明珠鑲嵌在絲絨布上,那質地是上等中的上等,形狀也十分完美,就是一件寶物。
紅蓮揮了揮手,讓關風去拿上來。待寶物在手中,她把玩了一陣,才說,「靖王爺真是客氣了,朱澤宮中什麼都有,不缺這一顆夜明珠啊!不過涼州這等地方還能產出如此佳品,著實令本王意外。」
一番話讓紅紛和關風聽得僵直,誰也不敢接口。句中之意似褒似貶,令人捉摸不定,好在紅煊不識其真意,一派地天真。
「王上,此夜明珠乃家父珍藏已久的珍寶,本是兩顆一雙,但在煊兒十五那年,家父便將其中一顆作為煊兒的生日禮物,這金簪上的裝飾便是了。」她輕點了一下頭上的簪子,那枚金簪果然貴氣逼人,由磨成小顆的夜明珠點綴,插在美人髮中無非是錦上添花。
只見紅蓮吊高了一邊嘴角,明艷的雙眸此時卻是陰晴不定。這郡主的言語讓她摸不清到底是傻還是狡猾,但紅蓮有個習慣,不管好意壞心,聽在她耳裏不舒服的話一律被掃入厭惡之類,當然也包括了說話之人。
「看來靖王爺也把本王視為女兒之輩了?是不是要本王封他一個太上皇做做?」她傾身出去,不疾不徐地問道。
雖她語氣甚是溫和,但卻讓紅煊不自主地後退了一步,她驚慌失措地搖著頭,「家父絕無如此不敬之意,還望王上明察。」
紅紛趕緊在此時挺身而出,「王上,郡主口不擇言,但有口無心,還請王上見諒。」
「王上,郡主沒有那個意思。」關風出乎意料地幫腔,紅蓮猛然轉頭瞪著他,眼中盡是怨懟。他怎麼能如此不公?當著她的面幫別的女人說情,這是他今日第一句對她說的話,可卻是這一句,紅蓮寧願他什麼也不說。
關風將視線移開,就是不與她四目相交,淡然的表情又回到他臉上,那紅蓮熟悉卻痛恨的表情。
「哈哈哈哈哈……眾愛卿,你們也未免忒緊張了些,本王難不成會因為她的一句話就將靖王爺滿門抄斬?像我對付阿氏一族那般?」她的語尾還殘留在每個人耳中,一滴冷汗已滲出紅煊的額際。
見沒人答腔,紅蓮忽感一陣悽楚。她掌握著他人的生殺大權,可以在彈指間就決定幾百條性命的去留,這些玉座賦予她的權力讓她變成了人們眼中的豺狼,即使平時嘻笑打鬧,但卻從未減少一絲對她的恐懼,登上了九五之尊的她,到底是人,還是魔鬼?
「罷了,罷了。紅紛,你帶她去庫房。看妳喜歡哪件寶物就拿去,算是本王給靖王爺的回禮。」
紅煊自然是不會答應,有了方才的教訓,她恭敬地回道,「煊兒不敢,家父若知道煊兒從宮中拿了東西回家,定會好好斥責煊兒一番的。」
「哦?是嫌我這兒的東西入不了他老人家的眼嗎?」本來是一番和解的好意,卻讓她一口回絕,紅蓮當然是老大不高興。
紅煊正急著想解釋,忽然一手悄悄伸出,擋在她面前,紅紛要她別再多說。
「王上,郡主想要的恐怕不是什麼稀世珍寶,而是另有所求。」紅紛將正題緩緩導出,吸引了紅蓮的注意力。
「所求何事?說來聽聽。」這小女子對她有所要求?這可新奇了,得聽上一聽。
紅煊知道了他要說的是什麼,登時面色通紅,又回到方才羞怯的少女模樣,一眼也不敢往上瞧。
紅紛接著說道,「事實上,郡主仰慕左護法的為人已久,盼望能藉這次入宮機會,與左護法互相認識認識。」
沒想到事情會是這般進展,紅蓮兩手不自覺地捏緊了扶手。眼下這個女子容貌與自己相似,個性卻是比她溫順太多太多,若是以前,她不可一世的態度絕對不會受到威脅,但現今這種情況,卻讓紅蓮女王失了自信,沒有絕對的勝算。
「郡主乃靖王爺之女,擁有皇室血脈,絕對足以與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左護法匹配,況且郡主的容貌對左護法來說想必也十分順眼,若能成就這段美事,不只了了靖王爺他老人家的心願,也讓我這身為介紹人的南督司備感榮幸。」他口沫橫飛地說著,語氣之誠懇,幾乎就要讓關風信以為真。
「南督司言重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不敢當,我只不過是王上的護衛,區區武夫,哪敢妄想高攀郡主此等身份高貴之人。」關風絕對不是一個擅長交際之人,也不熟悉巧言令色這一套,只是當他面對紅紛,言詞如此犀利之人,就是忍不住要多說上一句,不為自己辯護,純粹是看不過去。
沒有餘力理會關風與紅紛的空中交戰,紅蓮一面要壓抑自己的妒火,一面要想辦法化解這複雜的局面,她知道紅煊無罪,因她不曉得關風與紅蓮的關係,但她又該用什麼立場去勸退她?不,應該說,她有立場嗎?
「紅煊郡主,你可知左護法姓什麼?」她問。
紅煊用她那雙與紅蓮神似的鮮紅瞳仁望著她,眼中卻沒有紅蓮的愛恨交織,「左護法姓關。」
「是了,靖王爺難道會同意將掌上明珠嫁給一個異族男子?」
慌了手腳的她想用階級差別來阻擋紅煊的侵入,她深知皇族的特質,即使再怎麼宅心仁厚,當面對那一條無形的階級線,都還是選擇不跨越,為了保持血統的純正。更何況紅靖是保守派的捍衛者,他不可能會讓女兒嫁給非紅姓之人。
她為什麼要修飾成異族?而不直接了當地說出蠻族二字?關風平靜的心湖再度起了波濤,似乎要等到湖水乾涸,才能不再受影響。
甜美的聲音這樣說道,「那些都是幾百年前的事了,早就過去了啊!沒有人會在意的,況且左護法為人處事光明磊落,坊間對左護法的貢獻更是讚譽有加,都說如今朝廷第一忠臣非左護法……莫屬。」赫然發現自己竟然在關風面前大聲讚揚他,紅煊愈說愈小聲,那靦腆的笑容已經道盡一切。
毫無心機的紅煊只顧著替自己景仰的左護法傳道,卻沒顧慮到同樣也在朝為臣的紅紛作何感想,何況他還是南督司,卻不及一個左護法,聽見紅煊的說法,紅紛不禁感到忿忿不平,難道他和紅繽替國家做牛做馬,還比不上一個只需成天跟著紅蓮跑的護衛?
少女口中一句早就過去了,平淡得像是一陣微風,徹底將紅蓮與關風的信仰視為塵土。這段夾雜著血淚的慘痛歷史是由紅蓮和關風親手畫下了句點,他為了手刃仇人,飽受十幾年的凌虐之苦;她為了平反關族的冤屈,在這幢白色的牢籠中掙扎求生,看盡人情冷暖,打滾於勾心鬥角的泥沼之中。
然,紅煊卻說沒人會在意,她試圖用天真當作武器,與醜陋的世界相抗衡,紅蓮比誰都還要清楚,那是不可能的事,若要戰勝邪惡,只有比它更邪惡。
明知沒必要,但紅蓮還是不爭氣地感到委屈,也許是紅煊與她長相相似,也許是紅煊與她年紀相仿,因此紅蓮才感到不平。她在紅煊這個年紀,已經寫下詔書要結束親姊弟的性命,也已經看透官場,摸熟了人們心中的欲望,如果可以,她又何嘗不希望自己還能擁有一雙那樣清澈的瞳眸,又或者,能用輕鬆的口吻帶過九百年來關族人的冤屈。人要變,都是被逼的。
她應該有盟友的,那人始終在她身旁,當她回頭時,總是不費吹灰之力就對上那雙溫柔的雙眼,那雙眼足以承接她所有的情緒,她的不平,她的委曲,她在外人面前說不出的點點滴滴,他都會為她消化,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他們的配合,天衣無縫……
「只要郡主不嫌棄,在下願意與郡主聊聊,做朱澤宮的嚮導。」他沒有絲毫勉強地,和顏悅色地,說道。
有什麼東西掉進了水中,撲通一聲,不斷地下沉。
紅蓮生硬地轉過臻首,膽怯地看向他,而她看到的,是一張熟悉的笑臉。那嘴唇上揚的形狀在她夢中常常出現,因為笑容而堆起的臥蠶也是她常見到的,但不同的是,這些應該都只是專屬她一個人的。嚴肅不苟言笑的左護法屬於朱澤宮,屬於赤孃國,而溫柔愛笑的關風,則是屬於紅蓮,此時,他在向誰笑?不是她,不是紅蓮。
「王上,郡主在宮中這段時間,是否能特許左護法為其嚮導?既然王上能依情准許右護法離君執勤,想必也能體諒左護法的請求。」紅紛也不管這叫不叫多事,一逕替關風爭取『機會』。
紅蓮凝視著那張側臉,盼望著他能轉過頭來,看自己一眼,但終究,她會知道那叫奢望。
「只要關風想走,我都依他。」這句話不是君對臣說,不是表妹對表哥說,是,紅蓮對關風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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