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1月6日 星期一

章五


 




 



一室的溼熱,蟲鳴鳥叫,奇形怪狀的植物,色彩鮮豔的花朵,藤蔓蜷曲在牆面,形成一幅神秘的圖騰。少女潔白的裸足與土壤親密地接觸,金黃腳鍊依戀地攀附著纖細的腳踝,單薄的紅紗包覆著玲瓏的身軀,萬綠叢中一點紅,像是密林中的妖精。

 



一雙手將她擁入懷中,溫熱的鼻息吹拂著白皙的頸項,令人酥麻的挑逗來到那圓潤的貝耳,輕輕地囓咬著。

 



「別鬧。」既平淡又冷靜的嗓音打破曖昧的氛圍。

 



十分陶醉的紅蓮並不打算就此打住,將美人摟緊,呵氣地說,「別這樣,本王幾日不見妳,想得緊啊

 



「這招拿去對付別人可以,對我無用,請省省您的力氣。」撥開她的手,繼續未完的工作,絲毫沒有要行禮之意。

 



搗著杵,缽中橘紅色的粉末在她來回磨碾之下愈趨細緻,石桌上擺放著各種大小的瓶罐,她信手抄起其中一瓶,拔蓋將透明液體倒入缽裏,鮮豔的橘紅逐漸轉為墨黑,石杵畫圓搗碾,粉末成糊狀,除了她,沒人知道這缽中之物為何,有可能是毒物,也有可能是救命丹,來到她的地盤要學會的第一件事,便是外表的美麗與醜陋皆不足以判斷事物的好壞。

 



即使早知道會被冷漠以待,紅蓮每次見到她還是忍不住來上這麼一回,不為其他,只是要提醒雨央,她有多麼喜歡她,無論她在她面前想要多麼跋扈,紅蓮都會原諒。

 



雨央姓阿,自紅蓮登基,阿姓勢力大為削弱,玉璽之變後朝中屬阿氏勢力範圍者多被貶職,趨離權力中心,雨央是極少數尚留在朱澤宮中的阿姓臣子,更正確地說,她是紅蓮一手拉上大位的女人。

 



「說話這麼絕,小心沒人敢娶妳。」在令人眼花撩亂的叢林中行走,紅蓮東看西看,發現這屋子裏沒見過的植物品種又變多了,色彩也更加鮮豔,她停駐在一株散發淡淡甜香的紫色小花前,正伸出一手要碰觸花瓣之際,雨央開口道。

 



「別碰。」

 



纖手停在半空中,「怎麼?」

 



未有情感波動的美眸看著她,「如果妳想嚐嚐整手麻痺的滋味,儘管去摸。」

 



趕緊把手收回,紅蓮咋舌地看著那株嬌柔似水的植物,原來不只人會表裏不一,連花草也會。

 



「我說,妳何不掛一些警語在這些毒草上頭?否則總有一天我會被它們害慘。」人終須一死,只不過要死在一株小草的梗下也未免太可笑了點。

 



「會來陋雨居的人不多,只要我們別碰它們,它們就不會害人,植物跟人不同,它們有毒是為了保護自己……還有,我根本不可能嫁人,不勞您費心了。」她不忘提醒紅蓮這個事實。

 



紅蓮不同意地喲喝著,「誰說妳不可能嫁人?我就偏要把妳從這朱澤宮風風光光的嫁出去!」

 



聽她的語氣,彷彿雨央是她的女兒,這君臣二人的相處方式著實特殊。

 



本來雨央的命運在她來到這世上那一刻就已注定,她的母親是前朝祭司,祖母、曾祖母亦是,這個家的女人世代皆為朝廷效命,因為姓阿,祖上能夠永保在朝廷中的位置,但祭司這個職位,卻不如它表面上這麼崇高。

 



祭司,在一年之中要主持四大祭典,也必須為王占卜解惑,但在赤孃國,祭司的地位卻極低,她們與生俱來的神秘氣質令人害怕,一脈傳承的各種豐富知識更是令外界眼紅,在無天災人禍的太平盛世中,毫無建樹的她們,地位就跟奴隸無異,飽受屈辱。

 



紅蓮第一次見到雨央,她跪著,雙手和膝蓋沾滿了泥土,頸子上繫著鐵鍊,被人牽著玩耍,小小的紅蓮被宮人簇擁著,從長廊上飛快走過,她與跪地的女孩交會眼神,那雙佈滿恐懼和淚水的清澈眼眸震撼了她,她想拯救這個女孩,但當時的她辦不到,因為主導這場殘酷遊戲的,是惡名昭彰的太子紅璽。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關風是否也這樣被虐待著?

 



答案呼之欲出,紅蓮卻沒有勇氣去面對。唯一能夠肯定的,便是紅玉和紅璽這兩姊弟將為他們的罪行付出代價。

 



「王上,雖然殘酷,但世上有些事連您也辦不到。」好比說找到真心想娶她的人。

 



雨央在被外界視為異類的祭司之中屬最特別的一個,她不只資質聰慧,外貌姣好,還有一項上天賜給她的稟賦,從十歲那年起,她忽然發現自己看得見每個人的『氣』,氣是情緒與運勢的反應,會在每個人身上顯現成各種不同的顏色,這特殊的能力在她和其他人之間隔了一道牆,沒有人想被看透,沒有人有勇氣面對她,當那雙清澈的眸子鎖定自己,一切皆無所遁形。

 



這樣的她會有誰願意娶進門?遑論嫁娶,外人就連她的臉也不想見到。

 



聽見她毫無生氣的語調,紅蓮頓時不知該生氣亦或是難過,難道,真如雨央所言,世上有些事情連身為王的她也辦不到?那麼她為何登基?那夜,在月光的見證之下,在關風的苦痛之前,紅蓮發誓,當她掌權的第一日起,便要將雙眼所及的悲苦趨離,釋放所有的束縛,將自由還予應得之人。

 



結果,還是有她力不能及之事嗎?

 



紅蓮周遭鮮紅的氣勢減弱了,淡得像雨央瞳孔的顏色,很少很少能在她身上看見不是鮮紅的氣,雨央的心彷若沉到了海底,因為不捨。

 



「王上」走來她身邊,雨央卸下了冰冷的面具,充其量,她也只不過是一個會自責的脆弱少女,「您已經為我做得夠多,多到我幾輩子都還不清,如果說您還要為我多做一件事,那麼,請您照顧好自己。」這樣就夠了,她別無所求。

 



「雨央

 



紅蓮一手將她拉離沒有光明的地獄。

 



右護法,如此崇高的地位,第一次由女性擔任,況且是名祭司,這般巨大的轉變,光是飛黃騰達還不足以形容,在一片討伐阿氏的聲浪之中,王第一次為姓阿的臣僕免除連罪,雨央問過紅蓮,為何不降罪於她,甚至賜死?事實上,在那不曾有過光線的心底,期待解脫已不是一天兩天,即使是死亡,她也會欣然接受。然而紅蓮只是問她一句,妳,何罪之有?

 



女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豈是自己所能抉擇?姓阿姓紅又如何?都是跟著男人姓,自古以來,女人就是陪葬品,明知這是不公平的對待,卻從未有人敢挺身而出為女性抱屈,如今掌握無上權力的人是她,就休想再用這些枷鎖欺壓女人,就算她對女人偏袒,也屬應該。

 



這席話不計仇,不拘法,不困於禮,讓雨央為之一凜,多麼不凡的人?她彷彿能夠預見赤孃國的未來,會是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象,這個新王,勢必要給這個國帶來一陣旋風,是好是壞,只在一線之間。

 



「對了,密使來的信在另一張桌上。」雨央一面整理著瓶罐,一面順手指向不遠處一張堆滿書卷的桌案,那是她辦公的地方。

 



左右護法本該如影隨形地跟隨在王身邊,可紅蓮卻讓她做自己喜歡的事,種花草、調配藥方,彷彿右護法這個職務只是個名牌,毫無實用,但事實上卻不然,若說左護法關風在明,右護法雨央則是在暗,她負責替王處理外人所不知曉的政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密使。

 



密使,探的是黑沃國與白露國之大小事,這批由紅蓮遴選的高手說穿了,就只是滿足王的好奇心罷了,她要密使每月回報黑白兩國的王室變化、政局走向,除了這些宮闕裏的人,她也讓密使深入民間,到各地走訪有趣驚奇之事,這些都得一一回報,每月月底,經由雨央之手,這些信件將會來到紅蓮手中,在如此繁盛的赤孃國當王,觀察鄰國的一舉一動成了她最大的樂趣。

 



等不及地拆開了信封,她像個孩子般津津有味地讀著每一封信,臉上表情時而發噱、時而憤慨,時而欣慰、時而嘆息,這奇異的景象雨央卻是見怪不怪,誰叫紅蓮每個月都要來上這麼一回,在宮裏少能見到她如此豐富乖張的表情,看來,別國的事情更能牽動王的思緒。

 



看她讀信專注的神情,雨央深深覺得紅蓮還是個孩子,正確地說,她還是保有赤子之心,即使她是全國的偶像,是朱澤宮的主人,是當今世上唯一的女王,但,在陋雨居的紅蓮,卻將最真的自己毫不保留地展現,這對雨央而言是份殊榮,因為王從不當她是臣僕,而是享有任性權利的朋友。

 



「哈哈哈,這下可好了!」她拍案叫絕地笑著,指著信中內容大喊,「雨央,白娃子正式被封為王儲啦!」

 



雨央頷首,「是的,據使者回報,冊封大典十分盛大,三天三夜未曾止歇。」各國使者與右護法之間擁有一套獨立的聯繫網絡,其工具有人有馬有飛禽,因此信中所載內容雨央比紅蓮早一步知悉。

 



「太好了!太好了!待個十年,天底下可就不只我一個女王,有白娃子陪我,即使天涯兩相對,心中也不感寂寞!」紅蓮手中握信,滿心地期待。

 



她口中的白娃子,便是西方白露國年紀尚幼的公主,宓姬永晝,紅蓮對她甚是關心,一來因為宓姬將來有可能同她一般成為女王,二來由於宓姬的一雙藍眼珠著實不尋常,只要是人都會好奇,紅蓮亦不例外,總是讓使者多回報宓姬的消息。

 



「王上是高興了,可那娃娃該難過了。」提到這件事,雨央索性放下手邊的工作,和紅蓮聊了起來。

 



「唉是,都怪那白老頭,心魔不除,反倒怨起女兒來。」紅瞳中盡是不捨,她心想,若是宓姬生在赤孃國該有多好?她定將她當作寶貝來疼,所有人都恨不得能親自保護宓姬,偏偏她的親生父親有眼無珠。

 



民間盛傳紅蓮性向偏頗也不全無道理,她的確對女性特別禮遇,也對人間絕色分外疼惜。

 



「可憐宓姬,接下去的日子定比從前更難熬,那些大臣如今有了實憑實據,還不快馬加鞭地趕鴨子上架?就盼望她早日坐上玉座。」雨央聽了這麼多關於宓姬的事,心底也不禁對這位素未謀面的公主產生憐惜之意。

 



聞言,紅蓮暗自嘆息。是否這九五之尊大位也是一種詛咒?要登頂前的這段路,她走過,而宓姬正要邁上,將來,還會有更多的人們前仆後繼朝著共同目標攀升,途中多有折翼敗退之事,可卻阻擋不了志在頂峰之人,當她踏足這眾人夢寐以求之地,俯視天下,竟感到茫然,卻也說不出一句勸戒之語,給那些賭上性命只求稱王之人。

 



「宓姬可以的,等熬過了這段時間,她便會是受人景仰之王,比起我,有過之而無不及。」她說這句話,絕無諷刺忌妒之意,因紅蓮從未將志向放在名留青史上頭,她所做的,只是保有眼下的盛世太平,其餘的一概不管,自然不會在乎其他的王比自己更優秀。

 



「王上謙虛了。」雨央的臉上浮現難得的溫柔微笑,「您在很多人的心中也是天下無雙的明君。」她不挑明是自己所想,怕又被紅蓮當作戲弄的把柄。

 



「若是如此,我也毫無遺憾了。」低首欣慰地笑著。

 



接著她又讀了第二封信,這是黑沃國密使所書之信,信中提及黑沃國國王已是日薄西山,眾臣欲拱太子先掌實權,料理國事,但卻被太子一口回絕,並下令所有人不得再出此言,直至目前為止,太子依然只是恪守本分,對於登基絲毫不為所動。

 



「難得,難得。」連說兩次難得,紅蓮若有所思地盯著信紙。

 



不難猜到她是看到了什麼才有此反應,雨央附和著。

 



「我看這太子將來大有所為。」

 



「妳也這麼認為?」紅蓮開心地問道。

 



雨央只是點點頭,「只是這黑沃國的情勢如此棘手,登上玉座也不見得是什麼可喜可賀之事。」她指的是貧瘠的土地與不斷打擊黑沃的天災人禍。

 



紅蓮倏然站起,手指向西方,突如其來地喊道,「該去旅行了!」

 



「旅行?」就算是看遍了紅蓮所有奇異舉動的雨央,仍然會被她天馬行空的思考給嚇著。

 



「就這麼決定!」

 



「去哪?」

 



「黑沃國!」她大聲朗誦鄰國之名。

 



「黑沃國?」她不是在開玩笑的吧?「您去黑沃國做什麼?」

 



「敦親睦鄰。」紅蓮笑得很自信。

 



事實上,她卻是要去解救赤孃國的危機。

 



看完這封信,紅蓮設身處地為黑沃國太子設想,若是自己接下這麼一個腐敗的玉座,該怎麼將這個國家起死回生?最快的辦法,便是用盡一切資源向鄰國發動戰爭,而黑沃國的鄰國有二,西方白露,東方赤孃,白露國漁獲豐富,赤孃農作盛產,白露國擅長海戰,赤孃國擁有精兵羅帝剎,只不過赤孃國朝代輪替方艾,局勢不如白露國穩健,以這點來看,攻打赤孃國的勝算比白露高出一些,況且赤孃國土最小,難守易攻,處於劣勢,但她既然已比白露早一步得知黑沃國狀況,便有利於先發制人,扭轉未來,讓赤孃免去兵戎之災。

 



一頭霧水,正是雨央的寫照,即使她再怎麼聰穎,卻還是不及紅蓮卓越的遠見,猜不透她的心思,所以只能相信她,協助她。

 



「才剛回宮,又要出遠門,這樣妥當嗎?」怎麼這朱澤宮彷彿是她的驛站,而不是家。

 



紅蓮一臉滿不在乎,「無所謂,有紅繽跟紅紛在,根本不需要我出馬。」

 



聽見他的名字,雨央的眼中劃過一閃即逝的不自在。

 



「既然如此,還請王上小心自身安全,定要平安歸來。」去到黑沃國,可不比國內,會發生什麼事,都是未知數。

 



「這是當然,有美人盼我歸來,就算是神仙也擋不了我的歸心似箭。」三句不離本行,果然是紅蓮本色。

 



翻了個白眼,不想與她繼續曖昧下去,雨央從櫃子裏拿出一張紙遞給紅蓮,那是她所需藥材的清單。

 



「這是我這次要用的材料。有幾樣比較難找,得找個能手去辦。」

 



她所調配之藥方千奇百怪,功效也出人意表。密使隱身於他國之中,最重要的就是不讓身分曝光,但瞳色之異卻是天生,於是雨央調配換瞳劑,能將紅瞳轉為黑瞳,每滴效用長達一天,其作法乃祖傳機密不得外洩,諸如此類的罕見之術外人只道是巫法,她也不想多加解釋。

 



看了看單子上的名目,紅蓮答應,「行,我讓紅繽給妳辦妥。」有幾樣東西還非紅繽去找不可。

 



雨央馬上一口推拒,「別,讓關風去就成了。」

 



「關風可不是讓妳隨便差遣的,紅繽那傢伙鎮日遊手好閒,就讓他去辦吧!」紅蓮如是說。

 



「小氣,借用一下也不肯。」這句話不知是有心無心,卻讓紅蓮不得不回嘴。

 



「那當然!關風可是我的……」語塞,接下來的話語卡在喉嚨上不來也下不去。

 



雨央斜眼瞄她,「是您的什麼?」

 



「是是我的左護法,必須隨時保護我的安危。」她理直氣壯地說著。

 



雨央淡淡地嘆了口氣,看來關風未來的路也不怎麼好走。

 



該走了,紅蓮與雨央聊了一下午,是時候回宮用膳,免得又要讓關風念到耳朵痛,她走至門前,轉身向雨央喊道。

 



「我說,妳別老待在這陋雨居,偶爾也出去透透氣吧!」

 



雨央只是背對著她,回答道,「出去不是透氣,是受氣。」

 



即使她已貴為右護法,卻還是擋不住人們對她的忌諱,接觸到那些強裝不在乎卻還是不住閃避的眼光,只會讓她更加無奈,唯有在這紅蓮為她建造的堡壘之中,才是真正的自在。

 



心疼地看著那纖細的背影,紅蓮再次感到力有不逮,若能讓雨央再開心一些,不論多難的事她都願意去嘗試,一直以來,她放在心底沒說的是,雨央對她而言像是個贖罪的對象,她是犧牲者,是王室制度下的犧牲者,紅蓮深知自己高坐帝王之位,是多少人的淚與血換來的,因此她讓雨央快樂一分,心中的愧疚感也減輕一分。

 



「雨央,妳孤獨嗎?」她沒頭沒尾地問著。

 



那方沉靜一會,「有誰不是孤獨的嗎?」

 



紅蓮、關風、紅絮、關鳳,每個人不都抱著各自的孤獨嗎?生來與死去,人都是個體,孤獨,只是注定的宿命而已。

 



紅蓮邁出大門,一室,又恢復了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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