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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炫蓮樓後,柳嬤嬤勸她睡下,在她床邊坐了好一會,確定她睡著了才離開,堅持要紅蓮睡一會的原因是,過了今夜,可能一連好幾日,都要讓她忙得無法入眠,在變革的風暴還沒正式揭幕之前,要好好的睡上一覺。
紅蓮本以為自己不可能睡著,但在柳嬤嬤哼的安眠曲中,身心俱疲的她還是擋不住睡魔進入夢鄉,夢中出現了很多人,片段的情境穿插,沒有一個完整的夢,她雖然睡了,卻還是得不到安眠,這場沒有盡頭的夢在天快要亮時,被打斷。
「公主,公主!王上駕崩了!」
是柳嬤嬤的聲音,她說什麼?紅蓮從床上跳起,抓著柳嬤嬤就問,「妳說什麼?」
「公主,王上不久前駕崩了!」
她翻身下床,卻站不穩,柳嬤嬤扶著她,「公主冷靜。」
剛清醒,被告知父王病逝的消息,讓她混亂的頭腦開始發疼,愈是想要釐清思緒,頭也就愈痛,她喘著氣。
「父王,他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她看著地上,喃喃自語。
不對,她睡下前就知道父王隨時有可能駕崩,為何在確切地了解到自己沒有陪他到最後之時,會難過得幾乎站不住?
柳嬤嬤將紅蓮扶回床上坐著,她知道紅蓮現在一定是一片混亂,不管做了再多的心理準備,到了這一刻還是免不了手足無措,她拿來純白的喪服,要給紅蓮換上。
「公主,聽老奴的話,先把這衣服換上,然後去寢殿,看看現在情況如何,有沒有需要妳去做的事,聽到了嗎?」
紅蓮微微地點了點頭,任由柳嬤嬤替她換衣服,忽然,一股特殊的香味飄來。
「這是什麼味道?」紅蓮悠悠地問。
柳嬤嬤小心地不碰到紅蓮背上的傷口,替她穿好上衣,這才回答,「這是柚木,喪服都放在柚木製的盒子裏,所以會有這種味道。」
紅蓮沒再說話,從此她只要聞到柚木的味道,就會頭痛。
衣服換好,紅蓮走出屋子,天才剛亮,清晨特有的鳥鳴聲啾啾響起,薄霧飄盪在院子,被朝陽一照就無聲地蒸發了,她不禁想問,這個世界,怎麼都沒有變?她的父王去世了,為什麼鳥兒還能啼叫?為什麼太陽依舊東昇?她的世界,明明已經風雲變色了。
快步走出炫蓮樓,飄揚的白綾佔據了紅蓮的視線,每根宮柱上都綁著象徵喪事的白綾,只要有不是白色的地方都被遮了起來,這景象對紅蓮來說,是恐怖的,她的身子又在不聽使喚地顫抖。
來到了寢殿前,忙進忙出的宮人們都換上了白服,低聲地向她行禮,氣氛相當肅穆,原本高掛在寢殿裝飾用的紅巾也都換成了白布,這裏她不久前才來過,現在,彷彿是不同的地方。
殿內傳來兩個人的交談聲。
「為什麼非得要由紅蓮公主捧靈?」說這話的人是阿辛,阿氏在朝中尚存勢力的領頭,也是南督司。
「這是當然,因為紅蓮公主是王位繼承者。」回話的人是紅蓀,當年紅絮被迫出走朱澤宮,就是他在宮中誓死保衛王座,當朝北督司。
「但是長公主紅玉,和王上唯一的男嗣紅璽也同樣有立場,用王位繼承者來壓迫一切,似乎太過霸道。」他話中盡是不滿,而這些情緒是在紅絮面前絕對不可能顯露的,阿辛身在寢殿,卻已不把王上當回事。
「多說無用,捧靈這件事本來就是由王儲執行,這在法典中記載得清清楚楚。」紅蓀一揮袖,不願與他相爭,王上剛去不久,宮裏居然就已經出現這種聲音,令人痛心。
「那請問北督司,法典中可有立來歷不明的孩子為王儲這項法律?」
「你!」紅蓀為之氣結,手指在半空中不住微抖。
紅蓮走了進來,紅蓀馬上注意到她,恭敬地行禮。
「參見公主。」
阿辛再怎麼造反,也不敢當著紅蓮的面,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拱了手。
「北督司,把他趕出去。」紅蓮劈頭就說這麼一句,絲毫不給阿辛情面。
紅蓀和阿辛都愣在原地,紅蓮加重語氣地吼道,「給我滾!」
阿辛突如其來地被紅蓮怒吼,真是不震驚都難,這個公主給他的印象一直是對王上說的話維維諾諾,謹守禮分的,怎麼今天突然有這麼大的轉變?在公開的場合對他這個南督司下驅逐令。
「公主叫你走,聽不懂嗎?」紅蓀也冷面地說著。
阿辛哼地一聲轉身離去,反正紅蓮還沒登基,鹿死誰手還有得瞧。
待扎眼的東西離去,紅蓮才問道,「北督司,我父王呢?」她看那床榻上空蕩蕩,不禁一陣鼻酸。
「回公主的話,王上的遺體已被移至宗廟。」
遺體、移至,這兩個詞她絕對說不出口,像是說了,就必須承認什麼似的。
「為什麼沒有等我…」她說得小聲,紅蓀沒有聽清。
「公主,您說…?」
「我說,你們為什麼沒有等我來,就把我父王帶走?」她雙中射出怨懟,直直刺向北督司。
紅蓀頭低下,拱手道,「入宗廟的時辰由祭司決定,分毫不能有差,還請公主見諒。」
原來,紅絮死後,很多的事情就不再是由他自己決定,或是由身為紅絮女兒的她決定,早已有人寫好一條條的規矩,等他走了之後,就必須一條條去實現,雖然是王,走了之後也是一樣,受人擺佈。
她想問的,其實是父王為什麼不等她?還是,讓她在夢中與父王訣別,是紅絮的選擇?紅蓮如今唯有在匆促結束的那一場亂夢之中,搜尋父王的影子,也許,他有來向她道別,只是她忘了。
之後,紅蓀向她解釋今天早上要舉行哪些儀式,最重要的,莫過於是由她捧著紅絮的靈位,在朱澤宮中繞行一圈,也就是方才阿辛在與紅蓀爭執的重點。
冬陽藹藹地照耀著朱澤宮,葉已落盡的枯枝在寒風中搖擺,漫天飛舞的白綾成為眾人對今日共同的回憶。由紅蓮捧著紅絮的靈位,走在最前頭,長長的隊伍由皇族和祭司組成,肅穆地在宮中行進著,人人都穿著白衣,臉上盡是哀傷,有的還掛著淚痕,祭司低迴的誦經成為唯一的對白。
紅蓮額頭綁著象徵主祭者的白絲帶,口中呼出白煙,雖然有陽光,卻還是改變不了寒凍的氣溫,她一雙紅瞳在陽光的照耀下清澈得像紅色的晶石,一眨也不眨地,直視前方,手中的靈位只不過是用木頭雕成的牌子,眾人卻要她細心呵護,像是她父王的靈魂就在其中,但她怎麼也不能接受,活生生的父王,成為了一塊牌子。
「跪──。」導祭的人高喊道,隊伍中的人開始趴地而跪,紅蓮不需雙手貼地,但還是要雙膝跪地,這樣的跪拜是每過一棟建築物就要實行一次,經過炫蓮樓也要跪,經過正殿也要跪,朱澤宮中一共有一百零六幢名稱功能不同的樓房,因此,祭拜的隊伍也必須跪上一百零六次。
中途,前端有人悄悄脫隊,不久後北督司紅蓀從遠方追上來,隊伍因此停擺,他走至紅蓮身邊,在她耳邊說道。
「公主殿下,您需不需要休息一下?」
紅蓮不解地看著他,「你為了這種事情叫祭奠隊伍停下?」
紅蓀滿臉的為難,他只好說出實情,「公主,您的喪服已經被血染紅了,是您背上的傷……」
她被紅絮鞭抽,因此昏厥,這件事早已傳遍了宮裏,紅蓀是擔心紅蓮的身體,怕她撐不下去,但是又不敢直接提到傷痕的事。原來剛剛離隊的那人是去通報這件事,在紅蓮身後的人被她背上的血痕嚇著,鮮紅的血跡在潔白的喪服上更加顯眼,令人不忍卒睹。
紅蓮這才發現背後已經濕了,任何動作都會拉扯到傷口,因此她已經習慣痛楚,可是明明已經過了一天,怎麼會又開始流血?這傷是紅絮鞭的,在他的祭禮上冒出鮮血,也是祭奠的一種?
紅蓀看了看後頭,所有人都把焦距放他和紅蓮身上,他趕緊又說,「不如這樣,先將靈位交給紅璽王爺,待公主您處理好傷口再接回靈位可好?」
他的一句話完全堅定了紅蓮的決心,她飛快地拒絕。
「不用了,我的血就算流乾,也會親手將我父王的靈位送進宗廟。」
她不會讓紅璽或者紅玉任何一人,用他們那骯髒的雙手碰觸父王的靈位一下,絕對不准,他們從頭到尾都認為自己姓阿,那麼到頭來,也就休想沾她紅家的一分一毫。
「公主…」紅蓀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被她一口回絕。
「下去吧!別再來打擾祭奠的隊伍。」
她語氣如此堅定,紅蓀只好安靜地退下,隊伍重新上軌道,紅蓮走得筆直,比任何人都抬頭挺胸,即使背上的血痕愈來愈多,她也毫不屈服,跪,照跪,走,照走。
當來到宗廟前,紅蓮已是臉色慘白,但她的表情依然沉靜,在宗廟裏頭,等著隊伍來到的有左右護法,南北督司,以及她的父王。
繁複的儀式完成,靈位也都安置好,皇族們可以開始瞻仰紅絮的遺容,第一個當然是紅蓮。
她來到寬大的棺木前,一手攀著棺沿,視線緩緩地移向棺內,她看見了睡著的父王,真的就像是睡著了一樣,安祥又平靜,他的頭髮被梳整齊,就像他平時那樣,蠟黃的臉色也上了粉,氣色看起來和活著的人沒有兩樣,彷彿紅蓮喚一聲父王,他就會醒來。
「公主……」
「公主請節哀。」
左右護法站在棺木的兩旁,縱使是堂堂男兒,也不禁落下淚來,但那表情依舊剛毅,這就是他們忠心的表現。
「父王,女兒定不辜負您的期望,在此向您拜別了。」
說完,背上已是血淋淋的紅蓮在眾目睽睽之下,在紅絮的跟前,她跪了下去,磕了三個響頭,一聲聲回盪在眾人心中,震撼著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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