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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咳…」一連串的悶咳從策諭閣中傳出,此刻廊簷正因融雪,好似下著小雨那般流洩著雪水,話說嚴冬結束之際寒氣盡出,冰化雪融春即來,然而此時若是輕忽最容易染上風寒,很不巧的無垠就是最好的證人。
其實要他染上傷風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從小到大發燒生病的次數五隻手指頭就數得出來,尤其近幾年更是不曾和病字扯上干係,這不病則已,一病起來全宮裏的上上下下皆替王來操心,太醫每餐一帖藥,御膳房改燉起禦寒補品,王公大臣都當起了大夫,面聖第一眼先觀察戰君的氣色如何,接下去一開口就是保重龍體,都快讓無垠吃不消。
然而天不怕地不怕的無垠卻害怕藥味,除了王后沒有人能讓他把藥喝下,也就因此無垠的病才會拖至今日都還好不了。
如今在策諭閣中向戰君報告政情的,是右相黔柱,戰君一咳嗽,他的報告就中斷,抬首望著戰君,他很想出言關心,但同時也很清楚,說了也只是討罵挨,在這件事情上戰君頑固得很。揮毫在奏摺上批閱的無垠在黔柱再次停下報告之後也歇筆,嚴肅地問道:
「接下去?」
「是…」黔柱拱手答覆後重新銜接方才中斷的報告,說道:「北境褚縣來報,沸江氾濫成災,今年為最,已有三鎮覆蓋在江水之下,糧食短缺,兩年前的傳染病恐復發,望戰君立即播糧至褚縣救急。」
「堯縣的鄉會還有存糧否?」戰君問。
堯縣是距離褚縣最近,也是北境少數設有鄉會的縣。
「回戰君……無。」俯首回答問題的黔柱雖看不清表情,但從他簡短的回答中,已可聽出語中沉重之氣。
「祿縣呢?」他又問。
「回戰君,祿縣的存糧雖尚有存餘,但不夠供給褚縣,且祿縣與褚縣相距甚遠,只怕遠水救不了近火。」黔柱所言句句屬實,但也間接宣告了褚縣的命運。
歎了口氣,他無奈地開口,「開祿縣鄉會,派當地駐紮騎兵押糧前往褚縣救濟災民。遠,也得送,這是褚縣唯一的希望,總不能讓他們還沒被淹死就全餓死。」
「臣,遵旨。」接下聖旨的黔柱應馬上離去辦理戰君交代的事宜,但他卻遲遲沒有移步,似乎還有事情未奏。
無垠看著他,「怎麼?還有事嗎?」
眉宇間露出憂鬱之色,看來是有難以啟齒之事,黔柱終於決定說出,「稟戰君,臣有一事,不知該不該說。」
揉著額際的無垠閉上眼,長吁了口氣,「有話就說,別吞吞吐吐的。」
「昨日,臣輾轉收到一諫書,是北境五縣共同上奏的摺子,本該交由戰君過目,但卻被臣大膽地擋了下來。」
無垠挑了挑眉,「你擋了就擋了,現下還跟我說是為了什麼?要我降罪嗎?」
黔柱繼續說道:「臣原以為此諫書內容荒唐至極、未經熟慮,無須讓戰君過目,但在一夜長思之後,臣領悟到,無論其內容是否得宜,終為五縣縣令共同的意見,是該讓戰君知曉臣子們在想些什麼,因此冒著擋諫之罪向戰君坦白。」
無垠點了點頭,「罪罰之事稍後再說,你先把其諫書內容說來聽聽,什麼叫荒唐至極,未經熟慮?」
得到允諾,他才緩緩啟口,「上疏中提到,真君迎娶海神之女全國上下歡騰不已,期盼藉由海神之女的到來,光明也能降臨黑沃,但,北方地震的次數卻比往年高出許多,沸江氾濫的災情更是慘重,或許合親之事觸怒黠璈黧璞大神,北邊的不安定,正是天怒的結果…」黔柱的話被無垠伸出的一掌打斷。
「…他們這是把所有的天災全怪到永晝身上嗎?當初歡欣鼓舞的迎接她,現下卻寫出這種內容?他們的態度怎麼可以轉變得如此之大、如此之快!」他眼中冒著星火,雙拳緊握,心正在抽痛。
黔柱無語地看著下方,他明白無垠震怒的原因,上奏的人是他的子民,被批判的是他的妻子,是憤慨,也是悲傷,但這的的確確是寫在奏摺上的,也的的確確是人民的感受。
「戰君,臣以為…」話還沒開始,又叫無垠給堵了去,這次他將視線鎖定門外。
「是誰?別在外頭偷聽,給我進來。」外頭的人心一驚,連黔柱也嚇了一跳,外頭什麼時候有人站著?一點聲兒都沒有還會被發現,這等的特異功能,也只有無垠才辦得到。
門扇被打開,外頭的人端著盤子走進來,無垠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永晝?」他吃驚地看著她。
「臣,參見王后殿下。」黔柱趕緊行禮。
端著藥碗的永晝臉上看不出內咎或是慌忙,只是面無表情的說出自己的來意。
「我送藥來,無意間聽到你們的對話。」
無垠繞過桌案,站到她面前,「妳…都聽見了?」
隱瞞下去也沒意思,永晝清澈的藍眸看著他,「是,恰巧全聽見了。」
一旁的黔柱感到背上冷汗直冒,但還是故作鎮定地站著,若是因為這事戰君和永晝有不愉快,那他未來幾日會非常的難過,光想到這裏,胃就一陣翻攪,也許明日可以胃痛為由不上早朝。
「那些只是少數人的意見,妳別放在心上。」他擔心永晝細膩的心思會在此時給她帶來負擔,太鑽牛角尖是不好的。
「我沒往心裡去。」她先是讓無垠放下心中的憂慮,接著說,「沸江氾濫得很嚴重嗎?」
「是。」已經答應她國事會讓她分憂的無垠據實回答。
「比往年來得都還要嚴重?」
「是。」他頷首。
永晝頓了頓,像在考慮著些什麼,忽地再度抬頭與他四目相對,說出了她的想法。
「讓我去北境探視災情。」
沒想到她竟然會提出這樣的要求,無垠馬上毫不考慮地回絕,「不行!」
黔柱也趕忙勸阻著,「啟稟殿下,此刻北方的民心與治安都不在預料範圍之內,就算一般人去到當地都有危險,遑論是王后,臣絕不建議王后前往當地。」
早就知道會被阻止的永晝不死心,再道:「要不無垠你也同我一道去?」
他臉上的神色是愈來愈凝重,眉頭緊蹙,「我若能同妳去,我一定帶妳去,只是南征海寇三個月累積了太多的事情要做,我抽不開身。」
「我知道你很忙,連吃藥的時間都沒有,在這節骨眼上北方出了大事,做妻子的想為你分擔,如此而已,你就讓我去吧!」她就是不肯放棄。
看著眼前對峙的兩人,黔柱有種不知該笑亦或是該哭的感觸,以往這宮中最頑固的人就是戰君,從來沒人敢和他唱反調,而如今來了個王后,脾氣和戰君可說是如出一轍,三不五時就和他來個辯論,重點是這王后還是戰君親自點的鴛鴦譜,怨不得別人,也許兩人樂在其中,卻苦了籠罩在暴風圈的一竿子旁觀者,被颱風尾掃到算是家常便飯。
「永晝,我很感動妳的心意,但妳也體諒體諒為夫的難處,我怎麼能將妻子送上火線,置妻子的安危於不顧呢?」改以軟性的勸說,不知能否勸退永晝的決心。
「你是國王,我是國母,正在受苦的是子民,子民子民,如子如民,我們的孩子在水深火熱之中,難道不該去關心一下嗎?」此話一出,可把無垠的火氣也引了出來。
「妳是說我不關心我的子民嗎?」他提高了聲量,表示不悅。
不想讓氣氛更火爆下去的永晝,以冷靜的口吻說道:「戰君,請允諾臣妾的請求。」
她刻意的用字拉開了兩人的距離,不同於無垠的形於外,她一樣將情緒傳達至他心裡。
「妳……」
才剛開口的無垠突然覺得天地在旋轉,暈眩得站不住腳,在他失去意識之前,還依稀聽見碗盤摔破的聲響,還有永晝呼喊他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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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再睜開眼,人已經在坤簌宮寢殿的大床上,跪坐在床階上握著他的手的,是滿臉愁容的永晝。
「你終於醒了。」蓄在眼眶裡的淚水一股腦地落了下來,再也忍不住。
「我怎麼了?」無垠沙啞地問。
只記得和永晝、黔柱在策諭閣,兩人爭辯到一半忽然一陣天旋地轉,之後便一片空白什麼也不記得了。
「你在策諭閣昏倒了,太醫剛剛來看過,說你過度操勞,加上傷風,導致體力透支。」永晝緊握著他的大手,從方才到現在一顆心都懸在半空中,即使無垠已經醒了過來,她還是好不安,好害怕。
聽了她的解釋,無垠明瞭了事情的經過,他從那雙藍色的眼中看見了驚慌和失措,都是因他而來。
「抱歉,讓妳擔心了。」他以指抹去永晝的淚痕,「別哭…」
永晝擦去眼淚,起身坐到床沿上,握起無垠的手,十分慎重地說道:「我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就連初次來到黑沃,也不比剛才你在我面前昏倒來得令我畏懼,無垠,先不去管我們腳下踩著的國土,也許會有成千上萬的人要你保衛它,因為你是王,但此刻,我只要你看著我,對我來說,你就是我的一切,我沒有歸屬,你就是我的歸屬,我不屬於任何一個國家,我只屬於你,我失去了根,而你正是我唯一能攀附的人,若失去了你,我就等於失去了全部,所以為了我,就為了我,請你,好好保重自己。」
一席話,讓無垠體會自己在永晝心中的份量,有多麼巨大,她是那樣的需要他,如同魚與水,離開了水的魚該怎麼活?無法。
「還是那句話…讓妳擔心了,對不起。」語畢,無垠和永晝對望著,彷彿忘記了時光流逝那般,默默地凝視彼此。
「妳還是要去嗎?」問題還沒解決,不過激動的氛圍已經不見了,也許是找出答案的好時機。
永晝一時答不上來,她對方才自己的態度感到非常後悔,那都是因為無垠寵她,才肯讓她在策諭閣發表自己的言論,若是其他的王,根本不可能讓王后對政事有插手的機會,而永晝卻不知珍惜這份權利,反而過度使用,視無垠的威嚴於無物。
不過這也不能怪她,永晝從小就是被當作王儲在教育的,從她的語氣和處事態度中,處處可見王者的風範,就因為如此黔柱等人才會感到永晝和無垠總是那麼相似。
見她猶豫不決,吞吐的模樣和方才在策諭閣堅持己見的態度完全不同,無垠並不希望她壓抑自己的想法,「妳把心裡所想的都說出來,我說過了,這個國家是我的,也就等於是妳的,妳本來就該掌管一個國,把妳帶來這兒的我,有責任該給妳一個國家,所以妳的意見也同樣重要。」
聽到無垠這樣說,永晝才敢鼓起勇氣說出心裡話,「我方才太跋扈了,是我的不對。只是,我聽到那上疏的內容,心中就浮現一個感覺,他們並不是真正的怪罪於我,只是因為生活環境太過困苦,需要一個歸咎責任的對象,以此寄託痛苦,如此而已。」
他笑了,不該是開心的事情,他卻浮現了微笑,「妳能體會他們的處境,對我就是最大的安慰。」的確,這樣體貼的思考確實讓無垠輕鬆不少,至少不必在兩者之間做選擇。
「本來就是如此。再者京城離他們太遠了,會讓百姓們感到朝廷根本不關心他們,進而產生怨懟,這時候若能派遣一個貼近王的人到當地,了解百姓的甘苦,聆聽他們的心聲,那麼一切問題都能紓緩,就是這麼簡單。」永晝不曉得,自己所說的話是多麼難能可貴,滿朝文武之中,有幾個臣子能一語說出百姓真正想要的?當擁有了權貴,這就不再是容易的事了。
「那為什麼不派右相?不派左相?偏偏是妳呢?」無垠問著,雖然他早已知道原因。
「因為奏摺中提到了,他們要的是我。」
無垠沒有說話,他靜靜地看著她,時間一分一秒地,伴隨著香爐的薰煙冉冉上升,伴隨著剔透的珠簾前後搖擺,伴隨著永晝平穩的呼吸輕輕吐納。
她俯下身來,青絲從肩後流洩而下,只在直呎地看著他,那雙灰眸就在眼前,一口蘭氣呼在他的唇上,「讓我去吧…」
別無選擇,他勾住美人的頸項,「千萬要平安回來。」
新月般地笑靨勾勒在那張絕世麗顏上,在唇瓣交疊的前一刻,她感激地說:「我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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