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2月29日 星期三

歸途

事到如今,她才想為背上的十字架贖罪,是不是太晚了?

開著車,楚婉駛離了現在的家,開往記憶中的家鄉。那個被她拋棄的家,不知是否還像她回憶中那般嚴肅,那個偌大的院子是她的童年的全部,那個老舊的紗窗就如同她的記憶斑白。

遊子返家,近鄉情怯。

記憶中父母的長相都被最後一面的怒斥給遮蔽。父親拿起書本丟向她,母親坐在一旁啜泣,只有在家中幫傭的阿姨跑過來保護她,耳邊還縈繞著父親怒火的痛斥。當下的她疑惑了,難道愛人也是錯事嗎?為什麼父母不為了她的喜悅而喜悅?為什麼要這麼生氣?還要她不准再見他…
他來到她的窗前,將她從牢籠中拯救出來,開始建立屬於三個人的新家。

是啊…就是那天夜裡,她拋下一切跟他走了,被她拋諸腦後的是父母是大房子是舊的她。歲月流水,十七年過去了,她做了母親,她嚐遍了世間的冷暖,她儼然是當初的小女孩眼中的大人。有著大人的臉孔,大人的口吻,大人的世故…還有大人的想法。
父親為什麼要斥責她?母親的眼淚是從何而來?她都懂了。此刻回想起來,父親勃然大怒的容顏中似乎夾雜著痛楚,眼角發亮的是始終未滴落的淚水,也許是她的想像,也許是自己添加的內容,但是真實的情況是如何?又怎能分辨?

十七年來,她也想過要回到老家,看看父母,向他們道歉,但是一再的有藉口阻擋著她,讓她未曾能成行。其實任何阻礙都無法擋住她,終究還是自己踏不出那一步。少有人看得出的倔將在這件事上表露無疑,心底總有個聲音在說:等過段時間再說吧!
這一等,就是十七年。

如果她回到了那個家,父母會如何看待自己呢?他們會接受帶著她私奔的他嗎?連孫子的一面都沒見過,他們會不會生氣呢?
各種想法讓她的心打了結,各種假設也使她裹足不前,但從來沒有證實過。
離婚是一個契機,當初讓她遲遲不敢回去的關鍵消失了,她的顧慮沒了,是該回到父母面前懺悔了。

她還沒想到開場白要怎麼說,也還沒設想好要如何接受父母的質問,但家鄉已經近在眼前。

完全不一樣,當初的眷村改建成大樓,週邊的環境也由鄉間田野變成一棟一棟的大廈,因為太難分辨方向,楚婉索性將車停靠路邊,以步行仔細觀察。
下了車的她一身淨素的裙裝,就好像小時候的她總是穿著父母買回來的白色洋裝,穿梭在三個大人之間。手中提著花茶禮盒,是她特別包裝過的。空手似乎太過失禮,雖然這是『回家』,但她總是覺得還是應該帶個禮物比較恰當。

走在騎樓下,她盡可能地找出一絲絲能喚起她印象的東西,但,很遺憾的…除了門牌和街名,這裏已經和從前失去了關連性,讓她挫折不已。
走了幾條街,來來回回的探訪,只換來她的一口嘆息。難道老天爺注定要讓她無法贖罪嗎?
就在她幾乎要放棄之際,有人從身後叫住了她。
「小婉…小姐嗎?」那聲音顫抖中還有激動。
會這樣叫她的只有一個人。楚婉定住腳步,緩緩的轉過身子,看到了一張熟悉卻又陌生的面孔。
「許媽…」她也同樣激昂。

許媽在他們家幫傭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她記不清楚,從她懂事以來,就是由許媽在打理她的一切。但記憶中的許媽絕對沒有這麼蒼老,至少頭髮尚未轉白,臉上還是精明能幹的表情…眼前的老太太是誰?是歲月催人老,在她的身上畫進一條條的痕跡。而她呢?她何嘗不是從少女變成了婦人,時間是公平的,沒有饒過任何一個人。
許媽眼眶泛紅地說著:「小姐沒有變,還是這麼氣質出眾,我一眼就認出您了。」
楚婉鼻酸的笑說:「不,我已經是一個十七歲孩子的媽了,不可能跟當初一樣。」
聽到這個消息的許媽愣了一下,眼底的淚光轉為感慨,「是嗎…已經十七年了啊。」
「許媽,妳知道我父母現在住在哪裡嗎?這一帶全變了,我找不著以前的房子。」她相信跟父母交情甚好的許媽一定還與兩老保持著聯絡,許媽一定可以帶她去找她父母。
許媽點了點頭,「怎麼可能找得到呢?那房子早在七年前就拆了。政府徵收土地,我們只好搬到附近的公寓去…來,我帶妳去。」
楚婉感激的頷首,跟隨著許媽踏上與父母重逢的路程。


他們來到一間破舊的公寓,甚至沒有電梯,楚婉扶著紅色有些微掉漆的樓梯扶手來到三樓,這裏就是父母跟許媽的住處。
她看著油漆不勻又生鏽的鐵門,更堅定了要將父母接來與自己同住的念頭,這已經是她唯一能做的補償。
懷抱著忐忑的情緒,她踏進了種著盆栽的陽台。在玻璃門的那邊就是相隔十七年不見的父母,心中不停的演練可能會發生的每一幕,然而一顆心就好比要跳出來那般劇烈。

許媽進了客廳,轉身看了楚婉,然後說:「這就是妳的父母。」
她抬頭,看見的是一張神桌和兩張黑白的遺照。
不,這不是她的父母,不是那個杵著柺杖的身影,也不是那弱不經風的身子骨…應該是兩個活生生的人…為什麼只剩下兩張照片…

闔不上的唇顫抖著,她手中的禮盒跌落在地,無力去管。淚水已到眼眶,她卻還不能移動,這不是任何一種情緒,只是本能的流淚。
許媽看到了這景象,泛淚掩嘴道:「會搬到這裡來,是先生的意思,他說小姐一定會回來,所以不要離開太遠。當初小姐離家之後,先生的煙癮就愈來愈大,終於…終於染上了肺癌,先生過去了之後,不久太太也跟著…」
楚婉聽不到許媽最後說了什麼,她沉重地移動著腳步,來到父母跟前,雙膝跪地,用力的,用盡全身力氣的說:「爸,媽,女兒回來了。」
沒有人罵她,也沒有溫暖的大手扶她起來…只有兩雙溫柔的慈目似有似無地看著她。

這就是報應吧!拋棄親人的她,以為自己可以得到全部的幸福,到頭來,還在原地等待著她的依然是被她拋下的父母親,被她寄予厚望的新幸福經過時間的考驗,破碎了,遠離她了。然而此時才想到要回頭的她,已然是什麼也得不到。
她忘了時間,在父母的相片前跪了好久,也哭了好久。一輩子沒有和他們聊過天的她,今天卻在他們跟前說了好幾個小時的話。她把這十七年來的所有事都說給他們聽,不管他們聽不聽得到,她只管說,只是想彌補這個花上下輩子也還不完的債。

夜已深時,許媽將她扶了起來,並且將兩張照片自牆上取下。這是妳的東西,現在可以還給妳了,許媽說。
許媽為楚婉保管了她的父母十七年,今天終於交還到她手中。

隔日楚婉離開了那棟公寓。
她如願將父母接回家了,接回屬於她的家,只是…
回程中,坐在後座的不是兩位開心的老人家,而是兩張笑容慈祥的黑白相片。


所以啊~孝順趁現在

孝順是不能讓你後悔的東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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