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5月5日 星期四

章十一

 


 



 



 



 


黑沃國已悄悄的進入了為期四個月的雪季,這段期間寸草不生農務停擺,平民百姓只能依靠半年多以來省吃減用存下來的乾糧,和每月一次鄉會的發放,來渡過這段難熬的日子。然而對大多數的家庭而言平時要吃飽就已經很不容易,又怎麼可能會有剩餘的食物和金錢拿來作為存放的乾糧呢?在上一個王的時代,並沒有鄉會發放的制度,直到現在的王花了五年多的時間建立了這個遍及全國網絡互通的鄉會組織,才稍稍舒緩了雪季的艱困。

 



 


不過,對一個長期失去秩序和經濟基礎的龐大國家而言,要拯救無數百姓的生活,不是三四年,也不是七八年就能完全脫離貧困的,賢能的王只有一個身體、兩隻手,除了正確的決策,他更需要的是時間。

 



 


位於北方的凌霄殿,此時也是覆蓋在一片銀白之下,黑色的宮殿被片片飛雪所包覆,呈現一片白皚皚的景象。這代表著僕役的工作加重了,任何會被白雪覆蓋的走道皆須定時清掃,確保不會有滑倒的危險,各各房間還需要放置爐火,因此每到這個時節,凌霄殿便充斥著宮人的腳步聲。

 



 


從議事堂,到位於左側最底端名為策諭閣的書房,要經過一條攀附在宮殿外圍的凌空走道,走道崎嶇蜿蜒形勢高危,長度大約和銜接兩大宮殿的凌雲梯不相上下,在這條走道上,站在不同的位置,所看見的景色便有所不同,遂密孤峭的山林姿態千變萬化,隨著季節的轉變其展現出來的風骨韻味更加多變。

 



 


每日,無垠都一定要經過這條可以說是必經之路的走道,然而在這條走道上,最少會有四次因為大小事而必須讓無垠停下腳步。

 



 


剛清理過的走道露出黑色的地板,雪亮的光澤倒映著大步走在上頭的黑冑戰君無垠。嚴冬,就連怕熱的無垠也不得不換上長袖並披上披風,英姿颯爽的年輕君王,無論身在何處,都會招來愛慕又崇拜的眼光,但他的功用絕不只拿來瞻仰,對每一位大臣而言,呼叫戰君二字,就彷彿是口頭禪一般地順口。

 



 


才剛被黔柱絆住,商討完增開鄉會的時機,眼看著策諭閣的大門已不到五步之遙,無垠的身後又傳來這樣的聲音:

 



 


「戰君、戰君!」

 



 


傳過身,無垠看見從雪花紛飛的走道上追來的左相暗璐。

 



 


「什麼事?這樣慌慌張張的。」無垠攏起劍眉看著眼前雙手撐膝大口喘氣的暗璐。

 



 


「啟…啟稟戰君,南都將軍派人送上急書,海寇聚集在南都邊境茲事擾民,已經到了無惡不作的地步,他們如此這般藐視戰君威名,戰君必定要予以懲戒,以示國威。」暗璐拿出那張已經被雪水浸濕的呈書,無垠接過閱讀內容。

 



 


海寇是任何一個國家都會有的問題,他們不受國家的制約,任意遊走在國境之外,三不五時上岸做亂,再以卓越的航海技術逃之夭夭,對王而言是根難以除去的肉中刺,對百姓而言看到那些頭包黃巾的惡鬼羅煞更是一大惡夢。

 



 


仔細閱讀著那些難辯的文字,無垠消瘦的面容更加陰鬱。距離迎娶宓姬永晝入宮,已經是一個月前的事了,這一個月,無垠瘦了一圈,原本就鮮少出現在他臉上的笑容,幾乎已經完全消失。關心他的人,只敢敲敲邊鼓,沒有一個人正面詢問過他發生了什麼事。

 



 


化作白煙的氣息自那挺鼻中逸出,無垠折起呈書,向一臉期待他下令的暗璐說道:

 



 


「入冬,海寇的行動力必會減弱,這陣子亂勢應該不會再擴大,命南都將軍增派邊境駐守人數,就算多花銀子徵員,也一定要擋住海寇的入侵。」

 



 


明顯的失望掛在暗璐臉上,他不懂,一向驍勇善戰的戰君何以不親自南下抓拿亂賊,永絕後患,反而是以這種耗時傷民的手段來拖延,這實在不像他。

 



 


「戰君,恕臣斗膽,敢問戰君何不直接出兵討伐亂黨?反而選用迂迴之策?」

 



 


無垠帶有銀色流光的眸子在風雪中瞇成一線,半响後,他才又開口。

 



 


「我…暫時抽不開身。」

 



 


他的答覆讓暗璐終於忍不住地問了。

 



 


「戰君,您是否有心事?」

 



 


隨無垠征戰四方不下七年,他深深相信任何困難都無法打倒戰君,因為他不只是個天生的決策者,更是個戰場上的能手,彷彿論文論武都無人是他的對手,這樣一個奇蹟般的人,所有追隨他的臣子皆認為他就是上天派來拯救黑沃的救世主。

 



 


但當戰君露出異狀,整日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暗璐卻只能袖手旁觀,這讓他十分痛苦。

 



 


被這麼問到的無垠才驚覺自己的憂心似乎過度明顯,這些大臣們一定都看在眼裏卻不知如何是好吧!真是個失職的王,竟然讓臣子們除了國事之外還替他操心。於是他擺出安撫人心的笑容,拍拍暗璐沾有雪花的肩膀,道:

 



 


「我沒事,就照我說的辦,去吧!」

 



 


如山的諭令一下,無論暗璐有再多的話想說,也只能雙手抱拳,恭敬地喊出:「臣遵旨。」

 



 


目送暗璐的身影離去,無垠知道他的心裏必定充滿了不滿與疑惑,但此刻,他有不得已的原由,也是無法向人說明的原由,迫使他無法離開凌霄殿。

 



 


抑或是說,無法離開永晝身邊。

 



 


無垠從父王的手裏,接過了腐壞的王位,憑著尚輕的年紀,不熟悉的人脈,他到底能做些什麼?然而事實證明,當年的少年重整朝廷綱紀,壯大了國威,一點一滴地改善著人民的日子。讓他痛下決心做出這些決定的原因,是他目睹了王位腐敗的過程,他看到了百姓的生活從幸福變成了不幸,親眼看見為了建造宏偉的凌霄殿,過度操勞而死的工匠被抬著出去。然而喪失理智的父王卻只顧著把玩手邊的寶石,和親吻那已經散發陣陣腐臭的寶座。

 



 


對成為新王的他,國人寄予厚望,然而懷疑年少的他究竟能做些什麼的聲音也沒少過,它們像一波一波的海浪朝他襲來,而無垠只管穩穩地踏出步伐,伸出雙手,拯救無數的人民。他也為自己設下目標,要引領黑暗的國衝破陰霾,脫離悲慘的命運。

 



 


協助他完成志業的,是同樣亟欲改變現狀的暗璐和黔柱。

 



 


左相暗璐家中世世習武,代代為朝廷效力,父親官拜墨黥大將軍,不過那是上一個王在位時的事了。

 



 


一生盡忠職守保家衛國的墨黥在當時,是名震四方備受景仰的大將軍,且在王荒廢朝政剝削民血之後,多次上奏望請王能睜開眼,看看這個已經是斷垣殘壁的國家,甚至放耳去聽聽百姓含著血淚的哭喊。但,王終究是沒有改變,心灰意冷的墨黥大將軍也許是不忍繼續看著這個國家傾頹,也許是認為自己也難辭其咎,於是在家自刎身亡,此消息一走散開來,全國上下陷入一片震驚與絕望之中,跟隨其腳步了結自我的軍士將領更是不可計數,惟獨這個國家的王,絲毫不受影響。

 



 


代替父王前往將軍府弔喪的太子無垠在靈堂中第一次見到暗璐,他微微的向這位偉大將軍的唯一血脈頷首致歉,暗璐死灰的眼神中忽然出現了光芒,那是淚光。

 



 


「我的父親做錯了什麼?」少年憤恨地哭喊著。

 



 


「你的父親沒有錯,只是他來不及見證這個國家的未來。」太子回答。

 



 


「未來?還有未來嗎?這個國家就要毀在王的手上了。」他喊的是在場所有人的心聲。

 



 


「有的,我絕不會讓這個國家滅亡,向你保證。」

 



 


太子堅定的語調和清澈的眼神深深刻在暗璐心中,神奇地安撫了他的激動,也決定了他將為無垠奉獻一生的命運。

 



 


凜冽中,將呈書收進袖中的無垠回過身去提步邁向策諭閣,但就在策諭閣的門口,他又停下了腳步,這次不是因為有人叫住他。

 



 


銀眸瞪著地上那不該出現在此處的東西,一片埋在雪堆中的鮮紅花瓣。花瓣呈長條狀,色澤是搶眼的大紅色,但在冰天雪地之中是如何跑出這麼一片不合時宜的花瓣?他當然知其原因,因為此花只有一個地方有栽種。

 



 


他屏氣拍開房門,書房內一地的鮮紅隨風飛了起來,僵直在原地的無垠不知該不該踏進這個被人佈置好的書房,但最後他還是走了進去。

 



 


均勻散落各處的紅色花瓣是蓮,不同於一般常識所知的白蓮和粉蓮,這種如同火焰般燃燒著的蓮花名為紅蓮,需要特殊氣候,特殊土壤,特殊栽植手法,方能培養出如此稀有的紅蓮。

 



 


無垠一步一步踏入這個原本是他再熟悉不過,但此時卻已面目全非的書房,隨著每一步都必定會踩到的花瓣,他額角的青筋也跳動得愈來愈明顯。當他來到桌案前,果不其然地在灑滿了花瓣的桌面上看見了一張紅色的小紙,拾起一看,只見上頭寫著:

 



 


『無垠哥哥久違了

 



 


 別來無恙

 



 


 特來送上新婚賀禮

 



 


 妹字』

 



 


當他看到字條角落畫的那朵綻放的蓮花,不禁將紙張揉進手掌中。

 



 


無奈地抹了抹臉,無垠還是想不透,她是怎麼進到這戒備森嚴的凌霄殿,並且查出他即將前往的地方,最匪夷所思的莫過於這一地的嬌嫩花瓣,又是如何千里迢迢帶來這裏還能夠保持鮮豔的?早不來,晚不來,偏挑此時上門來,難道她有找麻煩的天賦異秉不成?

 



 


倏地轉身往門外走去,飛旋而起的披風將地上的花瓣掀起波波花浪。

 



 


站在策諭閣門口的無垠扯開喉嚨吼著,「來人啊!」

 



 


很快地便有兩名宮女來到他的面前,「戰君。」她們整齊地揖身。

 



 


「將我的書房整理乾淨。還有派人去通知大臣們,大麻煩駕到。」拋下這句話的無垠頭也不回地走入風雪交加的走道中。

 



 


留下被一室嫣紅驚嚇得說不出話的宮女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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