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當年年紀小

還記得前年去台南探親時順道去探望了爺爺的老朋友……

 

「許爺爺」是爺爺的戰友，許爺爺管我爺爺叫大哥，據說是同一個軍隊的，我爺爺的軍階比他大上一兩階的樣子。

 

爺爺在前年走了，許爺爺也知道這件事，但他只來信說身體不好不能北上來參加爺爺的葬禮，因為那次南下奶奶也同行，幾個姑姑就臨時起意去拜訪一下許久不見得許爺爺。（她們都叫他許叔）

 

我對許爺爺是沒有什麼印象的，只是每當翻開小時候的相本時，一張我最喜歡的照片──兩歲的我穿著紅色的毛衣背心，上面還有大象的卡通圖案，在黃昏的金光中笑得可愛極了──大人就會告訴我說，這是在許爺爺的家門前拍的。

 

在爺爺的老友之中，最常被提起的就屬許爺爺了，幾個姑姑和我爸過年過節都還會打電話給他，或是寫信給他。

 

聽說許爺爺年輕的時候常常坐火車北上，來探望我爸和姑姑們，帶他們一群孩子去看電影，吃高級餐廳。沒有子嗣的許爺爺把老大哥的孩子們當做自己的孩子，對我爸和姑姑們來說，許爺爺就好比乾爹的存在。（不知許爺爺在對岸是否有妻小，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為了去拜訪許爺爺，姑姑先打電話通知他老人家。電話那頭是個鄉音極重、耳朵已經不太靈敏的老榮民，跟我姑姑雞同鴨講許久才明白電話那頭的女人是他當年帶著去看電影吃冰淇淋的小女孩。他一聽到我奶奶、他的大嫂也會去，就興奮地說他會到家門外等我們，我姑姑勸了好幾次讓他在家裡等就好，但老人家就是聽不進去。

 

我們趕緊上了車，在十一月的暖冬中驅車前往一段幾乎已經很少人提起的回憶中。

 

找路耽擱了一些時間，最後終於在一個公園旁找到了許爺爺家的地址。姑丈去停車，我和奶奶、姑姑們在一扇鐵捲門前站定。

 

寫著許爺爺家地址的鐵牌就被掛在一根破舊的水泥柱子上──這不是我小時那張相片裡漂亮的紅色大門，我看過那張照片無數次，照片中的背景是溫暖的眷村景象，紅色的木門漆著橫條的白色油漆，絕對不是眼前這沾滿了灰塵的藍色生鏽鐵捲門。

 

我還來不及問這殘酷的景物遷移原因時，鐵捲門被拉起了，一個病厭厭的瘦弱老人奮力地抬著比他重好幾倍的鐵門，當然，姑姑們趕緊上前幫忙。

 

許爺爺先認出了他的大嫂，激動得手都在顫抖，他們上一回見面時兩人是否比現在要年輕許多呢？是否除了環境，人才是改變最大的呢？

 

我們隨著許爺爺的腳步走進他家，鐵捲門還沒拉下時，我可以看到沒人使用的一樓擺滿了雜物，上頭都積著厚厚的灰塵。鐵門拉下以後一樓幾乎是沒有光線的，失去了視覺，我的嗅覺敏銳了起來……都是霉味，非常令人不舒服。

 

上了二樓，用簡陋的木板隔出一間臥室，剩餘的空間除了廚房，就只擺了一張桌子，簡陋至極。我很震撼，許爺爺一個人住在這樣的房子裡，行動不便的他是怎樣生活的？

 

姑姑們也訝然，一直以來她們和許爺爺聯絡都是透過書信和電話，殊不知許爺爺的生活環境已變成了這副德性。她們圍繞著許爺爺，有的搭著他單薄的肩，有的握著他皺巴巴的手。

 

許爺爺坐下以後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對不起大哥，沒能給他上香，大嫂，我真的對不起。」

 

我奶奶只是拍拍他叫他別在意，但姑姑們都紅了眼眶。

 

許爺爺幾乎都不出門，因為腳不方便的關係，住在附近的房東一個禮拜會來看他一次，然後他固定每個月的一天要坐計程車去大醫院洗腎，這就是許爺爺的生活。

 

我覺得很不可思議，那個我常從大人口中聽到的許爺爺居然過著獨居老人的生活，而所謂的獨居老人只有親自接觸了，才知道什麼叫做「獨」……

 

講了一個多小時的話，我們要離開了，許爺爺突然走進臥房，大家都不知道他的用意為何，接著他步履蹣跚地走了出來，朝我走過來，塞了一個紅包到我手裡，那雙瘦弱卻有力的手緊緊握著我的，當下我覺得那是我拿過最厚重的一個紅包。

 

許爺爺說他想每年都包紅包給我的，但分離許久沒能實現，就在那天補包一個，表示心意。

 

我把紅包揣在懷裡，看著大人們依依不捨地跟許爺爺道別，心裡還無法相信我們就要這樣走了……即使住在台南的姑姑說她以後會常來探望許爺爺，但我們都知道這一別，很有可能就是永別。

 

比我還清楚十倍這可能性的奶奶和姑姑們，就像跟一個老朋友道別似的，並沒有什麼特別，轉頭、握手、珍重再見，不斷地重複這程序……

 

我們走遠了，我回頭還能看見許爺爺站在騎樓下伸長脖子看著我們的身影。

 

不是生死與共的戰友嗎？不是兒時大家最盼望的許叔嗎？怎麼就這樣輕易地分手了呢？是要經歷多少的歷練才能夠看淡這樣濃厚的傷感？

 

我知道我爸爸對許爺爺是最有感情的，回到家我一見到他，就迫不及待告訴他許爺爺現在的情況，我講得口沫橫飛、感人肺腑，但他只嘆了口氣，就這樣而已。

 

也許在那口嘆息中有太多我無法理解的情緒，可是直到現在我都還是很恐懼，對於大人們處理這件事的態度。是不是他們都有一個裝著「過去」的衣櫥，有時打開看一看緬懷一下，接著關上，就像裡面的東西不存在一樣。

 

啊……人生啊，你到底有多麼冷血，又多麼深邃啊？即使有一天我也會走到你的底，但對現在此刻的我來說，你還是一個謎，一個我不想解開的謎。

 

 

許爺爺，您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