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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碎的白雪趁著風勢吹開珠簾,三三兩兩飄了進來,跌落在窗櫺上、地板上,靜靜的化為一滴水,然後無聲地蒸發消失。
房內,放有三盆燒得火紅的爐子,用來趨走凜冽的寒意,然而此刻寧靜的氛圍也只聽得見炭塊燒熔的聲響。空蕩的臥室中央,擺著一張圓桌,永晝正坐在桌前,拿著針線縫補一件墨色的衣裳,當然,不是她的。
針進,線出,白蔥般的手指熟練地來回穿梭在布料之間,已經垂淚的蠟攀附著低首的棉線燃燒著,橘紅的火光照映著那細緻的面龐,搖曳在琉璃藍的水瞳中,她神情認真地專注於縫補的部位。
昨夜,她在他的睡袍上發現了一道撕裂痕,吃驚地看著破洞的無垠並不知道那是什麼時候造成的,不過因為他的衣料子都很輕薄,劃出這樣的口子也不是沒有過的事。令他意外的是,永晝竟然表示希望讓她來縫補的意願。她說,在坤簌宮的時光實在是太過悠閒,閒得發荒的她只是想找些事做,無垠驚喜之下當然就答應了。
然而,深深刻劃在永晝腦海裏無法忘卻的,是當他聽見她要為他縫衣裳時,從內心深處綻放出來的笑容,那種天真的表情,簡直跟個孩子沒有兩樣。進宮一個月,永晝看過白天的無垠,夜晚的無垠,朝上的無垠,和大臣議政的無垠,昨夜卻是她初次看見擁有那般無邪笑容的無垠。是她的主動讓他這麼開心嗎?不,永晝認為原因是來自『縫紉』這個舉動。
當孩子的衣裳破了,該由誰來補呢?一般來說是母親。絕大多數的孩子都穿過母親一針一線縫紉過的衣裳,無論布料多麼的粗糙,因為有母親溫暖的雙手織進無限的關懷和母愛,那穿起來比任何一件新衣裳都值得驕傲,只有那雙神奇的手,才知道孩子什麼時候冷,什麼時候發燒,什麼時候餓肚子,即使貧窮,只要有母親,就好比擁有無限的財富。
但是無垠的母親,卻在他最需要母愛的年紀就離他而去,殘酷的命運竟又在他失去母親之後,間接讓他失去了父愛,頓時,他彷彿是個被遺棄的孩子,站在全國的最高處,卻沒有人注意到他,在那樣幼小的心靈中,懂得什麼叫寂寞嗎?希望他不懂,因為,那是多麼痛苦的一件事。
上天是公平的,身為一國之主的黑冑戰君,卻連根本的親情都無法擁有。
被父王遺忘、被大臣期待的無垠是否曾經急於成長而揠苗助長呢?每晚當她看著他,看著那張沒有一絲猶疑不安的面龐,好幾度都差點脫口問出,那顆強壯的心臟,是否也有脆弱不願讓別人見到的一面?但她終究沒有問出口。
徘徊在無垠內心邊緣的她,始終不肯去碰觸打開兩人之間最後一道門的關鍵,即使永晝知曉,他夜夜都在等待她的行動,守在原地,不肯進一分,也不會退一步,但是她不能,她不能背負著千萬人的信任,轉而投入他的羽下。
想得出神,永晝沒注意到尖銳的銀針穿過布料,深深地刺進了那白玉般的指腹,直到她吃痛得拿起手指檢視時,鮮紅的血珠已經滲出了傷口凝結在指頭上,無聲地按擠住出血處,於是小小的血珠跌進了黑色的衣裳中,化為無形,鮮血失去了它原有的色彩,與黑溶為一體,但即使看不見,它依然存在。
在永晝平靜如冰的面容上,忽然從眉心捻起一道皺痕。
濺灑在黑冑戰君身上的,何只成千上萬滴鮮血,它們被黑所吸收,埋藏在黑冑的深處,即使肉眼看不見,但它們存在。穿帶著黑冑的無垠背負著如此沉重的盔甲,卻依然提著長刀揮舞出更多的鮮血,那是怎麼樣的一種感受?是自願?還是責任?
羅剎將人命把玩於股掌之間,視痛苦為享受,不知憐憫為何物,因此被稱作羅剎。但他不是,無垠總是眼觀四面耳聽八方,任何的小事都逃不過那雙銀眸,然而他注意這些不為別的,只因他在關心在體察每件發生在他國家內的事,彷彿是個付出一切的父親,那樣地令人敬佩。即使永晝從未說出口,但在她的內心早已體會到了這點,無垠為國家所做的超越所有人能夠做的,想必,也犧牲了更多。
忽地,門被推開的聲響擾亂了一室的寂靜,也打斷了永晝的思緒。
來人是神色慌張的默芸,踩著紊亂的步伐,呼吸急促地喘著氣,看得出來必定是一路趕著來到這的,白淨的小臉此時泛著紅潮,額角滲出滴滴汗珠,她來到永晝的跟前。
「參見王后。」她揖身後臉上還是寫滿了無措,這讓第一次見到她這副模樣的永晝十分疑惑。
「發生了什麼事嗎?」永晝放下針線,審視著默芸亂了方寸的神情。能讓一派冷靜的默芸如此慌亂的,在這宮裏還能有幾人?無垠?是他出事了嗎?這個忽然乍現的想法無預警地讓恐懼爬滿了永晝的身,她急促的問道:
「是無垠出什麼事了嗎?」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這又關心又擔心的語氣和表情,是有多麼像一個擔心丈夫出事的妻子。
嚥下一口唾液的默芸邊搖首邊稍稍調整了自己的呼吸,她憂心忡忡地看著永晝,「戰君請王后到正殿一趟,有貴客臨門。」
放下心中一顆懸石的永晝在聽完默芸的話後,更是不解。
「貴客?是誰?」
來到黑沃國,無垠將她安置在坤簌宮,也鮮少讓人來煩她,或是該說刻意不讓人接近她。除了默芸,少數的宮女,還有無垠本人,她這個月以來看到的面孔屈指可數,永晝一度以為,他是否想囚禁她,讓她與外界隔離,與世界脫節,終有一天她會心甘情願的作他的籠中鳥。但與其認定這種悲哀的設想,永晝卻又寧願相信另一種。
這個宮裏的人不是全部都當她是國母,這在她初日來到此地就已經領教過了,然而就從那日起,永晝再也沒見過那些嘲諷她的臉孔,服侍她的全都是溫順的宮女,口中喚的句句是王后,默芸說,這些人都是她的好姊妹。所以,無垠是想為她隔離惡意與危險?現在的情勢還不是她可以露面的嗎?
而方才默芸說要她去正殿見客,這可是頭一遭,是什麼樣的客人非要她去見不可?雖然明知這是不可能的,但她還是無法抑制的妄想了一下,是白露國的臣子或是使者來探望她了嗎?是不是父王掛念她,因此派人捎信來了?
真是可笑,白露和黑沃互視如仇,又怎麼能夠讓國人跨越國境呢?永晝可悲地在心底低笑著自己。
「是個大麻煩。」沒頭沒尾丟下這五個字的默芸移開腳步往掛著永晝衣裳的木架走去。
黛眉已皺在一起的永晝擱下手中和腿上的東西站起身,朝默芸著急地來回巡視衣裳的背影問:「什麼叫大麻煩?我認識嗎?」
「王后也許不認識,但應該聽說過。」回答完的默芸來回檢視每一件手工精美質料上乘的外袍,口中念念有詞,「不能穿得太美…可是王后本來就很美啊!不能穿得太華麗…這些袍子怎麼一件比一件誇張啊?」說著讓人摸不著頭緒的碎語,默芸終於選定一件白紗滾金邊的罩衫,拿下它後,急忙跑到永晝身邊為她換上。
情緒會感染的,默芸的急躁使得永晝也跟著緊張,兩個人不過是換件外衣卻手忙腳亂,好不容易大功告成,默芸看了看永晝的妝容,忍不住嘆了口氣。
「一定會被染指的。」
問號已經寫滿了永晝的藍眸,但還來不及開口再問,手腕已被默芸所捉住。
想將王后拉到銅鏡前讓她梳妝的默芸感到手中的細腕抽離了她的掌握,回過頭看向永晝,只瞧見她摸著自己的手腕沉默不語。
「奴婢只是心急,冒犯到王后還請見諒。」她以為永晝是被她的笨手笨腳所惹怒,趕緊揖身陪不是。
永晝面無表情地搖著臻首,逕自移動蓮足到妝台前落坐。
不消多久的時間,此刻的永晝和默芸已經穿過一條又一條的黑色殿廊,通往正殿的拱門已在直呎。
原以為默芸會為她梳個更複雜的髮髻,沒想到正好相反,將一頭的金釵玉墜紛紛解下的默芸只撈起中央的一綹髮,再從錦盒中挑出最樸素的一只彩蝶步搖簪,在永晝的右耳後綰成一個髻,僅此而已,但永晝不了解的是,為何默芸在看了自己一雙巧手做出來的成果後,卻還是搖頭嘆氣,直嚷著:「不行,太美了,太美了。」
也許這一切反常的解答就在前方,永晝這樣盼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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