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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跑了多遠,兄弟倆停下酸軟無力的雙腿,看來已經快到山林的盡頭了,再下去就沒有能夠遮蔽的地方,身後的追兵又隨時都可能出現,已經無路可退了嗎?
無仇跪在濕軟的土地上,淚水矇蔽了視線,一顆一顆地落在手背上。
怎麼會這樣?閉上眼前一切都跟往常一樣平淡和平,義父哄完了妹妹們入睡,就來到他們的房裏替他們蓋好被子,才帶著微笑出去的,為什麼再一睜眼,所有的事情都變了調,心愛的妹妹慘死刀下,義父為救自己與壞人同歸於竟,這不是真的,誰來告訴他這不是真的。
無恩站著,僵直地站著,他不感覺累,也不感覺腳痛,連呼吸都忘了,他應該感到傷心的,應該感到害怕,但事實上他此時此刻一點情緒也沒有,因為他無法相信這是真的,好像一場惡夢,一場太過於真實的惡夢,只是這場惡夢沒有醒來的一天。
那些用冷酷的刀子砍碎他幸福的人是誰,無恩大致瞭然於心,從六歲起跟著義父,正方金盆洗手的義父還跟迷陀域的恩怨情仇有著剪不斷的絲連,因此他目睹過血腥,長大後,他看著放下身段照顧奶娃娃的義父,才懂得逃離江湖躲避人煙的義父究竟是為了什麼,沒有了肅殺之氣,多了慈愛之情的義父是他生命裏的一座山,看著山頂就好像有了勇氣。如今,山崩了,天地變色,他又該何去何從?
「大哥…」無仇脆弱的聲調喚醒了無恩麻痺的神經,「那些人是誰?為什麼要殺義父?」
無恩低首看著一旁的弟弟,那是他如今,唯一還稱得上親人的人,保護他的安危已經成為他眼下活下去的最大動力。
面對無仇的問題,他不知該怎麼回答,義父說過別為他報仇,若不報仇,知道仇家又能如何?不過是憑添禍源,但此仇真能不報嗎?殺父仇人干能諒之?
「那些人是…殺父之人。」他一聲聲重重的道出,卻沒有給一個明確的答覆。「其他的,我不知道…」看來他無意將仇恨留給他。
「你騙人!」意外的,無仇卻不接受他的說法,他這般大吼著:「你知道的!你跟著義父這麼多年,義父他只會跟你說心裏話,他總是偏心,只教你吹笛,只跟你談大人的事,只把你當親生兒子…」揮過來的一拳打斷了他的話,讓他趴在地上,口中含著血味的無仇不敢相信哥哥居然打了他。
知道自己下手不輕的無恩趕緊將弟弟扶了起來,他撥開無仇摀著臉的手,想看看他的傷勢。
「這一拳,我一定得打,如果你怨我,就還我一拳也無所謂,但是你不能這樣說義父,他對我們一視同仁,他的愛沒有分輕重,如果連你也誤解他,那對他就太不公平了!」
無仇沒有回嘴,只是眼眶含著淚不語,無恩替他抹去淚痕,道:
「我真的不知道那些人是誰,也叫不出他們的名字,但我是知道義父的過去,如果你想聽,我以後慢慢說給你聽,不是現在!我們只剩下彼此了,難道你還要與我比較嗎?」
聽了哥哥的一席話,無仇深知自己的幼稚,這天地之間有誰愛他勝過義父和無恩?更何況這世上他只剩無恩一人能依靠…
有人來了。
雜沓的腳步聲踩著落葉而來,敵人已經追來了,無恩牽起無仇的手拔腿就跑,他們不能喪命在此。
天快亮了,出了山林晨日遍照大地,照亮了他們的去路也暴露了他們的行蹤,眼前是一條汩汩江水,濃濃大霧在日頭剛露的時分緩緩地在江面上飄移,這條江的對面是什麼地方兩兄弟並不知道,但是這也許是他們唯一的去路。
身後的腳步人聲忽遠忽近,好像一下子甩掉了他們,一下子又差點被他們捉住。
岸邊有一條小竹筏,無恩讓無仇先上去,他用船上的破布和船槳蓋住了弟弟,兩隻手緊緊握著。
「無仇,你拿著這個。」他將不離身的笛子交至無仇的手裡,要他用五指握緊它。
無仇不解的問,「哥你給我這做什麼?這不是你的笛子嗎?」
「從現在起,它是你的了,一定要學會吹它,哥哥知道你可以的。」說完,他將竹筏推出岸邊,自己,卻留在岸上。
「哥!你要做什麼?」他睜大了雙眼看著無恩的舉動,難道…
「趴下!你要活下去。」看著離自己愈來愈遠的無仇,無恩嘴角露出了笑意,眼角卻溢出了淚。
想起身的無仇這才發現,方才無恩已悄悄地用布和槳將他和竹筏綁在一塊兒,動不了了,他打算犧牲自己,換取無仇逃跑的時間。
果然,竹筏離岸邊還沒太遠,來人已經從林中竄出,視線鎖定在無恩身上。
「在那裡!殺──-!」手中的刀子皆沾了血,它們被高高舉起,揮向另一場血腥。
無恩邁開最後一段逃亡的步伐,跑得離江邊愈遠,無仇的性命也就愈安全,他沒有遺憾,如果自己的一條命能換取弟弟的未來,何憾之有?只是,有些事,他得對無仇食言了,希望他能原諒他。
無聲的嗚咽震動著竹筏,載著少年的竹筏消失在晨霧中,隨著滾滾江水遠離親愛的人,遠離家鄉,遠離恩與仇。
還好,水流很快,快到讓無仇聽不見無恩的哀嚎,聽不見廝殺的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