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5月28日 星期日

章二十四


 




 



在床上小憩的暗璐被一陣敲門聲吵醒,起身板起一張臉的他走去應門,不管是這宅子裏的誰,他都打算以鐵面示人,打開門一看是永晝和默芸,趕緊收起獠牙的他有些疑惑的問。

 



「殿下有什麼事嗎?」

 



一身素衣的永晝裝扮得跟平民百姓沒什麼兩樣,但依然掩不去她與生俱來的貴氣。

 



「我們要出去走走。」

 



聽到王后殿下又想出門溜達,他滿是不放心,「去哪?這兒人生地不熟的…」

 



「不會走遠,況且你的人會無時無刻的看著我們,走到哪都一樣,這你可以放心。」她說的事實話,那批高手像是佈下了天羅地網,她們想被人別怎樣都很難。

 



「但是這天色就要黑了,也快要用晚膳了…」

 



「說到晚膳,待會的接風宴你就代表我出席吧!」明明早就計畫好的,她卻說得像是臨時起意似的。

 



他瞪大了兩隻眼,「什麼?您要讓我單獨面對丑文那傢伙?」這才是不可能的任務。

 



「怎麼?不行?」

 



暗璐低聲啐著,「我怕我會失手殺了他。」他可不像黔柱,每天在官場上和各種人交手,還要擺出客套的笑臉,那種偽君子的招數他學不會,軍人就是要正直,這也是他的家訓。

 



沒想到永晝只是平淡的說,「那你就別把佩刀帶在身上,不得了?」

 



只見暗璐臉上露出陰沉的笑容,「您以為我一定要有刀才能置人於死嗎?」筷子有時候也是不錯的凶器。

 



她聳聳肩,「那我也沒法子了,你自己看著辦吧!」瞧她那無奈的神情,好似其實殺了他也無所謂。

 



此時默芸說話了,「你只要留他一口氣給戰君審問其餘的都不打緊吧?」她的意思是說少了條胳臂斷條腿也不打緊。接著拿出一封信,「這是殿下的親筆信函,速送回凌霄殿。」

 



暗璐嘴裡還在嘀咕著,心不甘情不願地接下信。

 



「那我們先走了,你保重。」這保重二字應當贈與丑文才是。

 



「殿下……」他一臉的惆悵,簡直比苦瓜還要苦,但也只能目送永晝和默芸離去。

 



然而此時他發現一件不對勁的事,那便是永晝的長髮。原本束起方能及膝的青絲現在卻被剪到了腰際以上,是剛才剪的嗎?為什麼呢?女人視髮如命,為何永晝要狠下心將蓄了好幾年的長髮剪去?

 



即使他不知道原由,也能明白她下了多大的決心,連旁人看了都會心疼,何況本人?

 



暗璐回到房內,掩上門扇,不再多說什麼。

 



隨著永晝在宅子裡左拐右彎,轉得默芸頭都有點昏了,卻不知什麼時候,兩人已經來到衙府前,這一路上到底是怎麼走的,她覺得很不可思議。

 



「殿下,您記得路嗎?」她還在暈眩中。

 



永晝微笑著,「不記得。」

 



「那我們是怎麼出來的?」不可能,剛才雖然她已經看不清東南西北,卻很確定她們沒有迷路。

 



「矇的唄。」讓默芸挽著她,兩人往街上走去。

 



「殿下您騙我!您一定記得路。」默芸崇拜地看著她。

 



永晝笑而不答。

 



耳邊吹過濕黏的風,這是臨江所帶來的水氣,雲層依然低垂,像是想窺探人間那般盡可能地向下探,他們看著了什麼?是人民的窮苦,還是人類的貪嗔痴?它們聚集在一起,像是不捨得離開,於是遮去了天空,遮去了陽光,遮去了晴空,遮去了星光閃爍,誰來和它們說說,請讓一讓吧!還給這個國家該有的天色。

 



和剛來的時候,街景不一樣了,雖然天已經暗了,但橘紅色的燭光卻愈顯明亮,從紙糊的窗中隱隱地透露出來,屋子上方冒出了白煙,家家戶戶都在煮炊,準備用晚飯,荒涼的街景在此時,卻也令人感到溫馨。

 



永晝感動地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她明白了一件事,不管世道多差,日子多麼拮据,百姓們的每一天還是要過下去,即使是在夾縫中求生存,他們也只能當自己是棵雜草,認份地活下去,比起高高在上的百官,這些努力活下去的人們更值得尊重,就因為有這些刻苦耐勞的子民,國家才得以重生。

 



「殿下是為了看這一幕才專程出來的嗎?」沒想到在黃昏街景會改變這麼多,默芸感佩永晝的細心和體察入微。

 



她解釋著,「民以食為天,只要看吃飯的情況就可以知道此地還有沒有希望。」事實證明,褚縣的居民都還在自立自強著,就算生機只剩下一條線,他們也會緊抓著不放,知道這個就夠了,永晝便有信心拯救這個縣。

 



不遠處,一個在泥濘中奔跑的孩子摔倒在地,是個女娃,小女孩蹣跚地坐了起來,小拳頭捂著臉,抽噎地哭了。

 



目睹這過程的永晝和默芸快步走至小女孩身邊,永晝蹲了下去,將她扶起來,關心地問道,「別哭別哭,有沒有摔疼哪裡啊?」她輕拍小女孩的頭,像個慈母。

 



小女孩抬起哭花的小臉,和永晝四目相對,她停止了哭泣,只是定定地看著永晝。

 



這讓被注視的她想起了一件事,她從不曾這樣和孩子說過話,因為孩子都怕她,從小到大,宮裏的生活沒有同伴,她差點就忘了,自己多麼不受孩子的喜愛,面對著眼前的小女孩,她害怕,害怕她會逃離她,害怕她用看待異類的眼光看她。

 



一股暖流傳至永晝的掌心,低頭看去,小小的五指正握著她終年冰冷的手,像是有點遲疑似的,纖細的手指緩緩地回握,直到把那小手包在掌心。

 



她絕美的臉龐上綻放出璀璨的笑靨,她很脆弱,只要別人一個眼神一句話,就能讓她在午夜夢迴不停回想,過度纖細的她因此害怕接觸人群,害怕和人相視,這些都在那冰封的艷容下被掩飾得很好,相對的,小女孩的一個小動作,對她的意義卻是分外深重,這裏頭包含了無法向外人道的曲折心路。

 



「妳住哪裡啊?」永晝溫柔地問她。

 



小女孩往前走了一步,緊握著永晝的手不放,看來是要牽著她走,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於是永晝順著小手的力道,隨她走去。

 



不了解永晝何以笑得那麼開心,也不懂永晝為何要跟著這個孩子走,跟在後頭的默芸將腦袋瓜子歪了一邊。

 



「殿下,咱要去哪?」她問。

 



「我也不知道呢!」她開心得像是要去探險,刻意放慢步子,配合小女孩的腳程。

 



這個孩子不害怕她,不害怕她的眼珠,不躲她,像是躲怪物那般,這個孩子牽著她的手,像是很喜歡她,這一切已經足夠讓永晝任她擺佈。

 



接著她們來到一間大門敞開的院落前,裏頭似乎非常熱鬧,腳步聲和人聲不絕於耳,小女孩仰首看著永晝,兩頰浮現小酒窩,她露出小顆潔白的牙齒笑著,那可愛的模樣連默芸都無法招架,永晝問她。

 



「這是妳家嗎?」

 



小女孩用力點了點頭,拉拉她的手,要她一起進去。

 



「殿下,這樣不好吧?」她們公然闖入民宅好像有點太招搖了,以永晝的身分實在不適合,偏偏她一雙藍眸也無從遮起,這樣大搖大擺的駕臨在百姓面前,姑且不論安危問題,只怕嚇到一竿子人。

 



永晝此刻考慮不了太多,「沒關係的。」牽著小女孩就走進了人家家門。

 



默芸開始後悔剛才為什麼沒有連同暗璐一起勸退她,不過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那是一間四合院,院子中央擺著兩張圓桌,幾個婦女圍著桌子正在搓湯圓,她們衣物簡陋,但臉上卻洋溢著笑容,四周還有其他歲數不一的孩子,真是一個奇特的景象。

 



小女孩一進到院裡,就鬆開永晝的手,往其中一個婦人的懷裡撲去。

 



婦人轉過頭來,輪廓是年輕的,但皮膚卻刻著風霜的痕跡,兩頰上的紅暈是凍出來的,盤著簡單的髮髻,她將麵粉擦在褲子上,抱住了女孩。

 



「圓圓,妳可回來了唄!又野到哪而去啦?」看來,那婦人是她的娘親。

 



名叫圓圓的小女孩一手拽著娘親的衣裳,一手指向永晝,用那稚嫩的聲音喊道,「娘,妳看,我在路上撿到仙女姐姐!」

 



隨著圓圓的聲音,其他人也轉頭注視著那兩個沒見過的陌生人,而且這一看就看傻了眼,永晝和默芸也沒敢動,一群人就僵直在原地。

 



她這才清醒過來,「默…默芸,我們該怎麼辦?」好像做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已經無言的默芸,扯了扯嘴角,「殿下,似乎一切都太遲了…」總不能馬上轉頭逃跑吧?

 



圓圓的娘親注視著永晝那張脫俗的容顏,還有那雙在夜裡依然璀璨的藍眸,光是她眉宇間的王氣便可知悉這人絕非一般。

 



她正想說些輕鬆的話來當做開場白,對方已經搶先一步開口道,「您是…海神之女嗎?」

 



永晝有些意外,婦人是如何馬上將她和海神之女串聯在一起的?原來事實上『海神之女』對黑沃百姓的影響遠超過她的想像,沒有一個黑沃人不曾幻想過海神之女的長相,甚至坊間有些畫師還販賣海神之女的畫像,雖然他們沒有一個人親眼見過畫中之人,但畫師們都憑著腦海中的想像,畫出自己心目中的女神,每一幅畫唯一相同的,就是那雙獨一無二的藍瞳,那正是海神之女的象徵。

 



「我已經不用那個名字了,但…是的,我曾經是。」她現在是黑沃國的王后,那個稱號代表著她的過去,她已經切割的過去。

 



有一刻的停滯,接著一院子的人紛紛跪下,微微顫抖著,這動作是本能的,也因為雙腿失去了力量,只好跪著,連圓圓也被娘親拉著下跪,她滿臉的疑惑。

 



「娘,為什麼要…」她的話被娘親打斷。

 



「噓,別說話!」她這個女兒,可帶了一個不得了的人回家來,不,光是用不得了還不足以形容。

 



永晝往前走了幾步,「大家快起來。」

 



她將婦人扶了起來,臉上帶著微笑,其他人見狀,才一個接著一個起身,垂著頭偷偷看著永晝,他們發現,沒有一張畫像比得上本人,海神之女的美麗豈是筆墨能夠傳達?非要親眼所見,否則無法會意。

 



「王…王后殿下,為什麼會來咱這種破地方?」婦人怯生生地開口,她有種似夢似真的感覺。

 



「我是替戰君來探查沸江的氾濫情形,還有傾聽百姓的聲音。」她對著大家說。

 



這兩句話在所有人心中泛起無聲的漣漪,是委屈,也是憤怒,但這麼多年過去,早已習慣被遺忘的他們,褚縣的縣民,連哀嚎的力氣都失去了,如今他們的心聲有機會上達天廳,卻擠不出隻言片語。

 



「殿下妳來晚了。」永晝轉頭,說話的是一個十來歲的少年,他削瘦的面容上有一雙炯炯的眼眸,正一瞬也不瞬地看著永晝。

 



「秋常!」圓圓的娘親出聲制止少年的發言,少年彷彿沒聽見母親的聲音似的,繼續錚錚地說道。

 



「在殿下來到褚縣的前一天,有兩個孩子淹死在沸江裏,有三個老者因為挨不住餓而歸天,還有許多的人因為染上瘧疾被隔離,他們的死期也不遠了。」邊說,名喚秋常的少年眼眶中蓄滿了淚水,卻死命地不讓它們落下。

 



默芸從後方握住永晝的手,這是永晝第一次接受如此赤裸裸的質詢,站在第一線,正面與百姓接觸,要如何平穩化解不滿?是一門學問,許多作官的還沒學會,就已經被暴民用各種方法處死,要將自己的安危置於度外,才能夠做好這件事。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能賠給那些母親一個孩子,能挽救所有的悲劇,但是就像你說的,我來晚了,這個國家欠你們太多,但是現在我站在這裡,就代表你們沒有被放棄,讓我為你們做些什麼,好嗎?」說得十分謙虛,她能做的絕不只有『什麼』,也許一時半刻不能有太大的改變,但是她決心要拯救這裏。

 



這時,換成婦人開口了,「王真的沒有放棄我們嗎?是真的嗎?」

 



永晝笑了笑,溫柔地回答道,「當然沒有,王不會放棄他的任何一個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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