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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在萬里無雲的藍天中燃燒著,人們為了避暑紛紛躲進樹蔭下,白色的宮殿沒有牆壁,由數十根白色的石柱支撐著華麗的宮頂,雖滿是斑白的痕跡,但也在在的說明了這是一個歷史悠長的國家,柱與柱之間垂吊著大片的紗簾,當然,紗簾也是純白的。
宮殿不遠處,一個被幾棵大樹遮蔽而形成的休憩地正好依傍著一條小河流,幾名身著白衣的婦女就在河邊洗滌衣物。
八歲的永晝跟著奶媽一起坐在樹蔭下,奶媽和宮女邊聊天邊洗著衣服,她就坐在後方特別為她放置的藤椅上,用那與玻璃彈珠無異的藍眸靜靜地看著,朝她的視線看過去,是一群在玩耍的同年齡孩子,有男有女,他們的臉上都佈滿了笑容,開朗的笑聲傳遍了四周,頭頂著熾熱的陽光也絲毫不在乎。反觀坐在樹蔭下的永晝,很明顯的安靜許多,臉上多了一層這年紀不該有的成熟,白皙如霜的肌膚正是沒有曬過太陽的證據。
在她的眼中,這些玩耍的孩子任何一個都比她幸福,有著與普通人一樣的黑髮黑瞳,穿著單薄簡單的粗衣,健康的膚色不怕日曬,就算跌倒了受傷了,同伴也不會受牽連被懲罰,他們比她幸福。
忽然,玩耍著的孩子們成群地朝永晝走來,他們的神情哀傷困擾,她握緊了扶手心跳不禁加快,太少與同年齡的孩子接觸,導致她的膽小與無措。
奶媽轉過身看見孩子們走了過來,她問道:「素柏,你們幹什麼?」她喊的是自己的兒子,幾個宮女也轉了過來。
素柏正是帶頭的孩子,他們走到了樹蔭下,永晝看清楚了他懷裏捧著的是什麼…一隻受傷的小鳥。她想逃跑,因為她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一群孩子們在她面前跪了下去,這樣的畫面十分怪異,幾個孩子向另一個比他們更小的孩子下跪,在這個國家,連稚子之間都清楚的分著階級高低。
素柏用孩童的嗓音說著:「宓姬,請妳救救這隻可憐的小鳥,用海神賜與妳的神力救救牠吧!」
接著其他的孩子們也用稚嫩的音調喊道:「宓姬,求求妳。」
永晝孩子般的臉蛋蒙上憂鬱,她定定的看著那些虔誠的天真雙眼,他們是這麼的可愛,卻也這麼的無知。
她轉頭看看奶媽,奶媽和宮女們都笑了,因為她們彷彿看到十年後的景象。宓姬穿著白裘手持皇杖,愛戴她的白露國民跪了一地,聲聲齊喊萬歲。
奶媽朝她點了點頭,雖然她們都知道宓姬不可能有神力施展神蹟,但是讓孩子們失望並不是一個明智的做法,大不了就先讓宓姬安撫孩子們的心,再傳御醫妥善照顧這隻小鳥便是。
收到奶媽的信息,宓姬緩緩站了起來,走向那隻受傷奄奄一息的飛禽。
當她的手平舉在半空中,只想沒有遺漏地看完整個過程的孩子們都忘記了禮節,一個頸子拉得比一個長,雙眼瞬也不瞬地瞅著。
永晝覺得自己很愚蠢,明知道這是假的,卻還要裝作煞有其事,連這些動作都是她臨時編出來的,對於這樣的事情和這樣的動作她厭惡到了極點。
表面上看不出一絲情緒波動的永晝將兩掌覆蓋在小鳥的身上,小嘴一開一闔地好像在念著什麼咒語,其實那就是白露國的古語,幾乎要失傳的古語只保留在皇宮中,平民很難學習得到,當然也聽不懂,此刻正好派上用場,將孩子們的注意力完全吸引了過去。
就在她反覆頌唱那些難解的字句之後,連永晝也不敢相信接下來發生的事。
原本躺在素柏懷裏的小鳥幾乎失去了呼吸,剎那間,牠的翅膀震動了,接著轉動脖子。
所有的人,包括奶媽和宮女們皆啞口無言,被眼前的景象給攝住了。同樣驚嚇不已的永晝拿開顫抖的雙手,親眼看見鳥兒從男孩的手中展翅而飛,一下子就飛離了他們的視線。
半响沒人出聲,直到深信宓姬神力的孩子們率先歡呼,他們一邊向宓姬跪拜一邊興奮的大喊:
「宓姬有神力,宓姬有神力…」
很快的,那些高唱被制止。
奶媽抓著自己的兒子,宮女們則拉著其他的孩子,一起跪在地上。他們將額頭貼近地面,奶媽誠惶誠恐地說:「宓姬乃海神之女,白露之光,吾國未來前途不可限量,受諸神庇祐,宓姬賜福。」
那聲調中摻和著顫抖,永晝將它解讀為害怕,並且至今仍忘不了。
她看不到這些人的臉,看不到他們的表情,更不知道他們的心聲,這讓她恐懼。
他們也沒有看見永晝的神情,一個八歲大的女孩,卻露出無奈的表情,在此刻安靜得詭譎的氣氛中,她看向一旁閃閃發亮的河流,也許她有一瞬間這麼想…
若能隨著流水漂流而去該有多好。
遠處傳來的鐘聲喚醒了夢中的永晝,撐開一雙疲累不堪的眼發現自己處於黑暗當中,原來是一場夢…
是思鄉所致嗎?這段回憶已經許久沒有闖入她的夢鄉,至少她以為自己已經忘了,但事實證明她忘不了。
那些孩子的面孔,就算從那天起就再也沒有看見,永晝也永記在心。
是從那天開始的,所有人對她的尊敬又更加深厚。她與所有人之間的鴻溝也更加深邃。
因為床墊硬冷,永晝一夜反反覆覆,這裏的夜晚比任何一個地方還要黑。睜著雙眼的她以為自己掉入了深淵,害怕爬滿了全身,厚重的錦被抵不過冰冷的床身,對永晝而言就好比睡在冰塊上。
寂靜到了極點的宮殿既空蕩又寒冷,只有深夜,安靜得連幾道門以外的瀑布怒吼都隱約傳進耳,門外有任何走動也是一清二楚。
但是沒有一個腳步是走進這間房的,應該睡在這張床上的另一個人整夜沒有出現,這是唯一能讓永晝安心的事。
扳著酸疼不已的肩膀永晝坐了起來,現在是什麼時刻了?在室內她無法分辨,不過就算出了宮殿,也因為天色依然昏暗令人搞不清楚時辰。
但她總覺得過了好久,這一夜太過漫長。
有人敲了門。
「王后,早晨了,為您送早膳。」清脆的女聲這麼說道。
原來已經早上了,永晝挪開被子,寒氣隨即逼來。
「進來。」
得到永晝的許可之後,黑色的門扉打了開來,進來了兩排隊形整齊的宮女,他們手上分別捧著不同的東西。
走在最前頭的是一個年紀尚輕的少女,她看似精明能幹的臉上帶著永晝到這個國家以來初次見到的笑容。
「起秉王后,奴婢名叫默芸,從今起是侍奉王后的貼身丫環。」默芸在她面前揖身,白白淨淨的臉蛋很得人疼,與昨日那些尖酸刻薄的嘴臉大不相同,不過為什麼會派她來呢?永晝很疑惑。
除了默芸,宮女共有十名,其中五名手中拿著的是精緻早膳,另外五名則是手捧梳洗用具和更換的衣服。在默芸的指揮下,將早膳放在桌上之後五名宮女便先行離去,剩下的五名宮女各司其職圍繞在永晝身邊。
她們為她換上的不是白露國的衣裳,但卻是純白的質料,袖口較窄,腰間的束腰也較寬,比起白露國的規格,這身衣裳算是輕便多了。她知道,這就是昨天無垠為了她命人去訂做的,才一天不到,衣服已經完成了,想必工匠是徹夜趕工,也可證明了無垠的命令如山。
貴為一國公主的永晝自然是習慣了這些繁雜手續,坐在銅鏡前讓默芸為她梳理長髮。
永晝坐下之後青絲垂地,光澤柔美又滑順的一頭烏黑直髮讓所有人讚嘆,甚至讓默芸感到用梳子去碰觸是褻瀆的行為。果真是神的女兒嗎?默芸在心底這樣問著。
「恕奴婢失禮了。」語畢,她才撈起如雲的髮絲小心翼翼地梳理。
永晝從銅鏡中觀察著這個宮女。
年齡應該比永晝要輕,這樣的年紀為什麼指揮起其他僕人自然順暢,而且沒有人反抗?那份親切又是怎麼回事?她不像其他宮女一樣對她的來到不屑嗎?
滑過永晝長髮的銀梳停了下來,默芸與鏡中那雙美目對上眼。
「王后,您這樣看奴婢,奴婢會恐慌的。」
她嘴裏說著恐慌,但從那雙圓潤的大眼中看不出絲毫的緊張,這使永晝更好奇了。
「妳…不討厭我?」她問。
默芸眨了眨大眼,用袖子遮住了嘴笑說:「王后是本國之后,奴婢哪敢討厭您。」
梳頭的動作又繼續開始,永晝將視線轉開,本以為對話到此結束,沒想到默芸又開口說道:
「王后辛苦了,進宮以來想必受到許多委屈吧!」
聽到她的話,永晝再次看向那雙藏著笑意的雙眼,她沒有閃躲地直視著永晝。默芸一面為她盤髮,一面娓娓道來。
「戰君是我國的王,然而在宮裏,他的身分卻超越了王,是所有大臣公僕的神祇。他們崇拜戰君,因為戰君的功績還有戰君本身散發出來的威嚴。大臣視戰君如天,宮女們則沒有一人不仰慕戰君的英姿。」說到這,默芸微笑了,「所以霸佔了戰君的王后自然會分外辛苦。」
原來那些刺人的眼光和嘲諷的言詞是嫉妒,她終於懂了。
「那妳呢?妳不喜歡他?」照她的說法,為什麼迷倒重生的無垠魅力會偏偏跳過她?
默芸搖搖頭,「戰君是奴婢的再造恩人,除了感激,奴婢不敢心懷任何非分之想。現在奴婢會站在王后身後,就是戰君的指示。」
永晝如湖面般平靜的表情之下,暗自推演著。
姑且不論無垠和默芸的過去,他安排默芸來永晝身邊,是意味著要保護永晝不受他人欺負嗎?會委任默芸來擔任這個角色,想必是十分器重她。而且依照默芸對其他宮女的態度,她平時身份應該就不低。
默芸熟練地將永晝的青絲盤上頭,但依然留著一半的長髮披洩在身後,她用金色的髮簪固定之後,再用其他琳瑯滿目的墜飾妝點整個髮型。雖然身後還是披著髮,但這與她在白露國的裝扮相差甚遠,十分愛惜她一頭黑髮的白露國王后禁止任何人在永晝的長髮上動手腳,因此她總是以一頭沒有任何裝飾的直髮示人。現在這個樣子,永晝感到非常的不像她。
「金色在我國是跟黑色一樣的高貴顏色,因為我國產金的緣故。」貼心的為她介紹著,此時默芸已經完成了一個繁複的髮髻,她彎下腰,對著鏡中的永晝說:「很適合王后呢!跟額前的寶石也很相稱哦!」
被這樣稱讚的永晝感覺不到一絲開心,額間的水墬是父王親手為她繫上的,為的是提醒她勿忘白露,這屬於她國家的東西怎麼可能會跟這些華麗的黑沃裝飾品相配?他們一輩子也不會有契合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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