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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黑沃國,即使是閉著眼,永晝也能從嗅覺和觸覺分辨出國境的不同,剛下過陣雨的土地蒸發出腥味和潮氣,飄浮於空氣中的濃厚濕氣使轎簾不再飛揚,原本乾燥的肌膚附著上一層黏膩,然而在不適的環境下,緊閉沉靜的雙眼沒有一絲動靜。
她知道自己在這場合親中所扮演的角色,如同維持天秤兩端平衡的關鍵。
對白露國而言,她是被犧牲去換取和平的祭品,同時為了祖國內部不平的反抗聲浪,她仍須維持公主的驕傲,不容許敵國的侵犯,這個可悲的祭品被要求代表祖國向敵國釋出沉默的抗議。
對黑沃國的人民來說,持續的殺戮與掠奪已經令他們感到疲乏,卻不見國內的情況有顯著地改善,此時偉大的王為子民帶回了海神之女,神蹟般的宓姬,被這個貧瘠的國度期待著,千千萬萬她連見也不曾見過的外國人,在她身上綁上一條又一條名叫寄望的絲帶。
在這盤白露國與黑沃國的奕局裏,無論永晝接著下哪一手棋,皆輸。
然而實際上她也沒有執棋的權利。
一路平穩行進的轎輿停了下來,不再前進,永晝睜開眼,卻只能看見白垂的紗簾,她不語地看著前方,不久,左側的紗簾被一名白衣女子掀起一道小縫,女子的臉色和同行人無異,沉著冷靜。
「起稟公主,黑沃國的使臣來迎,據來者所言,此地距凌霄殿甚遠,且路途顛簸難行,要求我們改駕馬車前往。」女子名清晏,乃永晝貼身侍女,隨侍在宓姬身旁已有十年,為此行使者之一。
永晝聽完來報,素手拾起擱置一旁的白紗面罩矇上,只露出一雙足以證明她身分的湛藍雙眸,清晏見狀,隨即命令抬轎侍衛降轎,永晝撥開前方紗簾,初次踏上這塊陌生的土地。
及膝黑髮垂於身後,白絹鑲金邊的絲鞋踩踏在泥濘的道路上,絲毫沒有猶豫的在僕人帶領之下筆直邁步,潔白高貴的絲鞋染上了污泥,它還能稱為純潔嗎?
同樣的,一路上馬不停蹄的僕役和使者們,腳上的白鞋,輕盈的裙擺,早已污穢不堪,沉重難行,但就算只剩下殘破片履,也無法與將公主送往敵人手中的悲愴更令他們難忍。
離開轎身的一瞬間,永晝正式開始認識這個國度,名叫黑沃國的國家,抬頭烏雲密覆,紫黑相混的雲層低垂得好像快跌落下來,一陣陣相催的雷聲傳入耳裏,那悶聲使心頭堆積起一股抑鬱,放眼巡視,枯萎焦黃的茅草間看得到分佈稀疏的低矮房舍,破舊的磚瓦、失去門扇的土牆,拼湊出一幅貧窮荒涼的圖像,這就是她要去的黑沃國,跟遠古傳說中擁有肥美黑土的泱泱大國截然不同。
由宓姬為首,接著是清晏,其他白露國的使者則緊跟在後,等在不遠處的是一列蜿蜒的黑色隊伍,黑色的轎頂,黑色的車身,黝黑發亮的駿馬,以及一排身著黑色官服的官吏。
白色的人們與黑色的人們相接了,白色的人們內心憤怒卻不敢顯現於色,雙方沉默以對,氣勢僵持不下,黑色的人之中有人先開口了。
「吾等乃黑沃國使臣,在此恭候宓姬殿下一天一夜,終得盼到海神之女駕臨,若有怠慢不周之處,尚請宓姬殿下見諒。」為首的中年男子低頭拱手緩道,其他臣使也和他一般,恭敬垂首不敢直視永晝,因為她乃神之女,千萬不可冒犯其尊容。
朝廷之中,相信海神之女傳說的人佔了一半,哧之以鼻的佔了另一半,當主和的臣子們向國王覲諫和親的提議時,引來不少反對聲浪,事情能進展到這地步,他們費了不少功夫與心力。
永晝不帶感情的藍眸掃視了一回在場的黑沃國臣子,她察覺到,這些人的眉間都有一道深得化不開的皺痕,看不見白露國人民臉上的笑容,這裏有的只是憂鬱。
「大人請帶路。」沒有贅言,惜字如金的永晝平淡地吐出這句話,優美的脣形便恢復到緊閉的直線。
帶頭的男子深深頷首,攤開一掌為宓姬帶路。
伸直手臂指路的同時,他在心中吶喊著,願神垂憐這個被眾神遺忘的國度,從迎接海神之女的此刻開始,光明真能同時降臨。
永晝坐進他們安排好的轎輿內,密閉式的空間在車廂後方留下一扇四方形的小窗,她以指掀開深色的布簾,看見在一片墨色的大地上,躺著一頂純白的轎子,無聲無息靜靜地站在遠方,就如同她那個白色的國,無言地望著她,然,被拋棄的究竟是國還是她?隨著馬車的漸行漸遠,永晝已經無法分辨。
凌霄殿,黑沃國的皇宮主體,位在國境北方,高聳參天的覲關山上鑲嵌著一座壯闊的宮殿,伴隨著雲層繚繞,造成宮殿飄浮於空中的錯覺,黑色岩石打造的宮牆遠觀之下,好似深綠的潑墨中浮出一顆難得一見的瑰麗寶石,其玄妙的地理地勢和宮殿內的藝術雕琢,皆是鬼斧神工之作。
雲中深鎖的黑色大門以極緩慢的速度向內開啟,伴隨著巨大鐵鍊的拉鋸發出沉重的挪移聲響,黑色的長列隊伍以奔馳的速度回到了宮內,穿過空蕩的四極台,直直奔向凌霄殿的正門。
隊伍不再前進,應該是到了目的地,有人為永晝掀開步幔,她下了馬車,讓清晏為她整理衣裝,揚首想看看這座她有可能要待上一輩子的宮殿,卻因為其壯麗高大而無法看清,她被這座前所未見的瑤宮瓊闕給震撼住。
支撐正門的八根長柱須五名男子合抱,從腳下踏著的寬大石階,神木般巨大的柱子,到深不見頂的宮簷,清一色皆是黑,但其色澤多變,依據角度變化光澤亦有不同,永晝聽說過有國家用琉璃造瓦,但是從頭到尾都是由琉璃打造的宮殿她真是頭一遭見識到,何況尚未聽說過有黑色琉璃…無論這雄偉宮殿的建材到底是什麼,在此時此刻都不是她該思考的問題,在這座深不可測的皇宮之中,有仇敵黑冑戰君,有不知其數的敵國臣子,更有摸不清方向的無數明天,屬於她的考驗,才要開始。
白露國的使者和宓姬一行人在使臣們的指引下,拾階步向大殿。
莊嚴寬闊的凌霄殿由臣子排成兩列空出一道長路,直通往主殿,在那遙遠的主殿上,坐著的便是被白露國人恨之入骨的罪魁禍首-黑冑戰君無垠。
身著白衣的白露國人在這一片漆黑當中,如同一群不速之客,挾帶著陣陣殺氣刺向主殿,每進一步,兩側的黑衣臣子們便愈趨靠近,他們是無邊的黑暗,就要吞噬僅存的白晝。
殿內將原本就昏暗的天色完全阻隔在外,於是在五步之遙分別架上燭臺,唯獨今日才能見到的紅色絲帶垂吊在柱與柱之間,低調地敘述著王上娶親的喜悅,憑藉著點點火光,殿內每根支柱上鑲入的夜明珠和寶石倒映出柔美燦爛的光芒,說這是一座寶石堆砌而成的皇宮一點也不誇張。
在主殿兩旁,立著兩尊高大的雕像,兩尊雕像所用的寶石數量超越了整間凌霄殿所花費的,因為他們正是黑沃國信奉的開國神明黠璈和黧璞,右邊的是女神黧璞,面容慈祥,手持明鏡和寶劍,腳踏祥雲,左邊同樣立於祥雲之上的,是黧璞女神的丈夫黠璈元君,手持弓箭的黠璈有著一張嚴肅的容顏,據說這兩神在黑沃國結為連理,喜愛此地,便賜予黑沃國肥沃的耕地,豐沛的雨量,取之不盡的礦產,但傳說終究是傳說,即使黑沃國的人民依然堅信不移。
宓姬來到了黧璞駕前,一行人止步原地站定之後並無進一步舉動。
此時,有人喊道:「見到戰君還不下跪?」
高傲的白露國人自然是沒有動靜,方才的話連同回音一起被吹送至殿外,彷彿不曾存在過,那一雙雙堅定冷靜的眼眸瞬也不瞬,這樣的態度惹惱了同樣趾高氣揚的黑沃國臣子們。
「大膽!戰敗國臣子參見戰君竟不行禮?」同樣的聲音用更高亢的聲調喊出,這句話讓些許白露國人掖不住怒火,然而卻被身旁的同伴擋下。
這不是和親。他們心知肚明,受到這等對待,只能稱得上是俘虜。
永晝低著頭,雙眼半閉,朝上位拱手,便道:「白露國公主宓姬眾等參見黑冑戰君。」
半响,沒人出聲,廣闊的大殿上只剩燭火在與蠟油燃燒的匹啪聲響。
永晝並沒有好奇地抬頭。忽地,主殿上位有聲響,下階梯的腳步聲傳來,離她愈來愈近,覆蓋在一起的兩掌微微顫抖,再怎麼無謂的胸襟,此時此刻都擋不住最深的恐懼湧出,巨大的壓迫感從上逼來,隨著腳步聲愈接近,甚至連雙腿也不聽使喚地微顫。
步伐停止在兩階之上,殿內再度歸覆寂靜,沒有任何人敢在此時出聲,除了一個人…
「免禮。」無垠吊高了一邊的嘴角,詭譎地訕笑著,而後伸出一掌包握住永晝的雙手。
這個動作著實讓永晝心跳漏了一拍,她緩緩將頭抬起,恐懼地看清楚眼前男人的長相。
依憑著搖曳的燭光,永晝看見他與黑沃國的國民同樣有著灰色的瞳仁,但那灰色中卻多了一絲銀色流光,烏黑的長髮披散至肩下,不加任何墜飾。他身上嗅不出一點武人的粗鄙味道,甚至可以跟斯文這個詞彙聯想在一起,但與其說是斯文…又不如媚惑來得更為適當…
傳聞中的黑冑戰君面色如炭,身型高大非一般凡人,手持奇刀,刀光一出必見血,人人聞之色變,但是…
他看起來完全不像毫無人性的嗜血狂魔,更無法想像眼前之人在戰場上揮動大刀斬殺無數生靈的畫面。
原來她的仇人就是這副模樣,出乎意料之外的景象讓永晝陷入自己的思緒之中,直到無垠開口說道:
「看來傳說是真的,宓姬體溫甚低,異於常人。」
驚醒之後的永晝抽出雙手,逃離那熾熱手掌的包覆,相較她的冰冷,無垠的體溫彷彿熊熊燃燒著一般,快要將她溶化。
無垠將兩手背至身後,威嚴地喊道:「公主一路奔波,不知黔柱有怠慢否。」
埋沒在眾臣之中的黔柱喘息未歇,趕緊站出行列向無垠拱手。他就是方才迎接永晝一行人的大臣。
永晝直視著前方,沒有回應,無垠看著那毫無表情的容顏,稍帶責備地對黔柱說了。
「黔柱,看來公主不滿意你的服務。」
汗如雨下的黔柱跪倒在地,以趴地的姿勢回話:「若臣有絲毫疏忽,願受戰君懲罰。」
一名位置與黔柱相對的臣子從行列中走了出來,他梳著一絲不茍的髮髻,面容精瘦,比起黔柱的疲態,這名大臣顯得幹練得多。
「起稟戰君,黔柱數次於朝上表態和親之意,如今身負重任迎接王后卻怠忽職守,前後言行不一並且藐視戰君之令該當何罪?」那聲音便是方才指使白露國人下跪之人,句句嚴詞皆指向黔柱,兩人在朝中對立已久,他正是主戰派的龍頭。
永晝第一次被冠上王后的頭銜,打從心底蔓延開一股嫌惡感,她是白露國的公主,不是黑沃國之后。這個國家是摧殘她國人民的兇手,叫她如何身處此國高坐這樣的位子?
無垠伸出一手擋阻諫言,「暗璐之疑本殿自會查清,當下以安頓賓客之事為重。黔柱,交由你負責,別讓本殿再次失望。」
敵國的來使應該如何處置,黔柱自然是十分明瞭,吞下沉重的嘆息轉而拱手覆命:「微臣必定不讓戰君失望。」
名為暗璐之臣不屑地斜睨著黔柱的舉動,緩緩退身至本來的位置,表情依然忿忿。
無垠高傲的雙目俯視著跟前白色的人們不久,轉身回到王座坐下,高高在上的他托著腮,一派輕鬆地好似這場儀式與他無干。
「白露國的老國王有什麼話要對本殿說嗎?」
此時,白色隊伍中有名高束馬尾的男子走向前來,他兩手捧著一封信籤,高舉起,說道:
「此為吾國王上親筆至黑冑戰君之信函。」
無垠一彈指,王位旁的侍者迅速地為他捧來呈上之物。攤開白色的信籤,裏頭的黑字只寫著:
『一女換得萬人命,無惜。
千嬌萬寵吾之血,尤憐。
君無戲言重此諾,勿叛。』
無垠輕笑出聲,「白露國國王真有心,還特來提醒我要遵守契約,感激萬分。」語畢,兩指將薄薄信紙置於燭火之上,眾目睽睽之下,白紙化為一團星火,燃燒殆盡。
白露國的使者們睜大了眼,看著仇人燒毀國王的叮囑,那白髮蒼蒼的國王,慈祥的王上,最後一絲仁愛也被他踩碎,棄之敝屢。
一些白露國人低下頭來落淚,但不包括永晝。
她只是微皺雙眉目賭著這一切,內心的某處也隨著父王的信籤被焚燒殞落,死疾的心再也發不出一點聲音,水藍色的眸子中倒映出飄散的灰燼。
「黔柱。」無垠的聲音再度傳來。
「微臣在。」
「讓使者們下去歇息吧!」他如是命令道,黔柱也馬上回應:
「遵旨。」領了旨的他走到白露國隊伍之前,維持他一貫必恭必敬的態度說道:「使者們辛苦了,請隨我來。」
白露國的人們也很清楚自己接下來的去向,此行有去無返,早已做好心理準備,這趟路程讓他們的心痛苦煎熬,死反而是種解脫,比他們更堪憐的,無非是將要獨身與這國家作戰的宓姬。
「稍待,請讓我等與公主道別。」呈信的使者要求道。
看來他們也有先見之明,無垠便不加阻撓,攤開手掌意示允許。黔柱也退至一旁,眼底存有深深的感慨。
於是白露國的使者們一一執起永晝的手放置在額前,口中唸唸有詞。每個人的臉上都佈滿了淚水,尤其當永晝用看似沒有情感的藍瞳注視著他們,便讓他們被悲愴的罪惡感層層包覆。有任何不捨與心疼,只能把握此刻訴諸於永晝,不管何時何地,她是他們的榮耀與希望。
永晝不發一語地看著眼前的熟悉面孔,一張張的掠過,好似祖國的風景一幕幕浮現。他們的手有些涼,有些顫抖,但都很虔誠,也許他們真的不畏懼死亡。
最後一位向永晝道別的,是一路上貼身照顧她的清晏。永晝與清晏從孩提時代便以主僕的關係相知相惜至今已十年,親如姊妹的兩人也是彼此唯一吐露心事的對象。清晏不顧永晝反對執意加入陪嫁的行列,這是她送永晝的最後一次。
如今,清晏正緊握著永晝的十指,作最後的道別。
先是將永晝的手置於胸前,口中說的是像咒文般的語言,接著以額就手,緊貼著那雙被她照顧得沒有瑕疵的纖手,久久抬不起頭來。
第一次,永晝的唇微微開啟,不捨的表情先一步訴說了她的哀傷,但是不待她出聲,清晏已經放開她的手並且抬起頭與她平視。
沒有眼淚,沒有哭號,只是靜靜的看著永晝,深如墨潭的眼眸裏印著永晝的臉。
清晏也走了。隨著黔柱的引導,白露國的使者消失在宮殿的那端。一回首才驚覺,自己真正的落單了,永晝單薄的白色身影佇立在烏黑的沼澤裏,愈陷愈深,直到滅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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