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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凌霄殿外下起大雨,雨勢磅礡地濺打在牢固的屋簷上,卻讓人有可能穿透而過的錯覺,這是嚴冬前黑沃天候的特色,入夜後的驟雨常常驚擾得人們從睡夢中醒來,接著便憂鬱得無法入眠。因為大雨使土地泥濘,甚至將鬆軟的土壤中僅存的養分也一併沖刷而去,這便是黑沃農業不興的原因之一。
雖然傳說中黠璈與黧璞賜予他們肥美的土壤,但也許事實上天神已經放棄他們了。
就算在宏偉的凌霄殿中也能感受到雨勢帶來的衝擊,遑論一般平民的住所,能夠遮擋強風躲避大雨嗎?
永晝無法停止不去擔心,擔心今天在礦坑中見到的那些善良的人民,擔心趨車前往礦坑的途中沿路可見的那些殘破家園,即使他們是敵國的子民…
三角狀的大陸分成三國,黑沃國擁地最廣,鄰接的白露國只有它的一半大小,但白露卻孕育著比黑沃多上一倍的國民,兩個國家都不興外交,閉關自守著原有的土地,然而白露國就像得天獨厚似的佔據了所有的陽光,黑沃國只能籠罩在陰影下。
駐足於窗柩前,纖指撥開珠簾讓夜幕與室內的陰涼共鳴。隨風淋打在窗檯上的雨絲此時就好像織進黑絲絨的銀線,交錯複雜。
將光潔的額角輕抵在窗沿,剔透的眸子蒙上了夜色而閃爍著深海的色澤。一種奇異的思想竄入她腦中,而且那是她從來沒想過的。互為鄰國的黑沃與白露過這如此這般雲泥之差的日子,難道黑沃國的子民都不怨恨嗎?難道他們從來都不嫉妒嗎?抱怨著為什麼上天對他們如此不公…
一定有恨的吧!否則五年前,身穿黑色冑甲的精銳騎兵也不會一舉攻下兩國之間封閉了百年的關隘,像是要將數年來的怨氣一吐而出那般,搶奪、擄掠、焚燒他們應該得到卻沒得到的東西。
回憶至此,她的胸口又不住地隱隱作痛,思及那些在邊關保衛家園而為國捐驅的壯士,就彷彿聽到在宮殿外,遺族為家人哀悼的痛絕嘶吼,他們聚集在城牆外只願見王一面,心中的悲慟與不甘只想說給視子民如兒女的王聽。然而王病了,連站在城牆上看看子民都力氣都失去了,宮裏像座活死人墓,活著的人都如同行尸走肉,失去了色彩的宮殿就算陽光普照,也只是黑白。
當敵國提出五年來唯一的合戰條件時,最開心的人竟是宓姬。如果能換夠回白露的和平只需要她一人的犧牲,那麼這點奉獻實在是不足掛齒。但她奉獻的是她的一生,是她生命中的陽光,是她的鄉愁,在這之前的永晝怎麼也預料不到自己的未來會在這座巨大的黑色牢籠中渡過,原來清澈的泉水不是取之不盡,灑遍人間的陽光不是永恆閃耀,對她,宓姬永晝而言,這些都是有期限的。
身後開門的聲響並沒有使永晝轉過身子,只穿了一件絲質薄袍的無垠看著窗邊的一抹儷影,那纖細的身段幾乎要溶化在夜色中,飄緲得無法掌握。
「還不睡?」那磁性的嗓音柔聲問道,此時的無垠已來到她的身後,刻意留下一道曖昧的間隙不碰觸她。
不知道該躲避他的靠近,亦或是慶幸今晚不必為寒冰床所苦,永晝索性當作沒聽到他的關心,藍眸依然看著窗外。
見她沒有反應,無垠則是不急不徐地握住那隻放在窗檯上的小手,冰冷的肌膚被打進窗內的雨水淋濕,他隔著雨水包覆住可以盈握的小掌,她沒有反抗,溫暖的體溫馬上隨著無垠的五指傳遞至永晝體內,那刺骨的寒冷雖被他驅逐,但也使得他不得不擔心到永晝究竟在這裏站了多久?淋了多久的雨?
沒有預告地,他將永晝一把橫抱起往床鋪走去。
永晝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得環住了他的頸子,這已是今天第二次被他以這種姿勢抱起,但她還是不能適應,一顆心七上八下地亂跳一通。還好她不知道,對無垠而言,觀賞她驚慌失措的表情其實是一大樂事。
將永晝放在床上,看著剛從自己懷抱脫逃出的兔子像是害怕獵人追來般地死命的往角落鑽,無垠只有苦笑的份,難道他真的長得一臉凶神惡煞不成?
吹燈,屋暗。習慣黑暗的無垠快速地回到床上,不只蓋上和她分享的錦被,他更伸出一手將永晝納入自己的胸前,彷彿是要保護她似的擁著,然而除此之外,他沒有更進一步的舉動。
沉緩的氣息交疊在一塊,規律得似乎和夜晚的寧靜溶解一室,除了窗外的雨,還在不停歇地下著。永晝除了僵直著身子,唯一能做的就是豎起耳朵聆聽敲打在屋簷上的雨滴聲,意欲忽略正與自己四肢相交的男體,以及那渾厚的呼吸。
總覺得自己如果就這樣睡著,不理睬懷抱中有如驚弓之鳥的小東西未免也太沒有人性,畢竟會讓她有如此反應的,不就是已經睡意繚繞的自己嗎?基於道德考量,無垠決定打破沉靜。
「妳今天在礦坑看到的那些人,都是看著我長大的。」
當共振低沉的嗓音從頭頂上傳來,永晝緊張的瑟縮了一下,此時無垠空出一隻手輕撫著她的髮,就像在告訴她不需緊繃,令人安心的神奇力量一點一滴地流入她冰冷的心房,接下來無垠的聲音更漸漸讓她放下了防線,只願靜靜的聽。
「我與他們相處的時間,更勝與我父王,他們不只是教導我知識的老師,也如同我的父親。」無垠在黑暗中的眸子綻放著淡淡的銀光,忽明忽滅。「他們為這個國家所付出的,勝過任何一個王族,更勝過勞役了他們三十餘年的王。」
從無垠的字字句句中,永晝聽不到王的驕傲,尋不著白天圍繞在他週遭的霸氣,有的只是單純的尊敬。要一個統領全國的王對一群工人說出這番感激肺腑之言,就算是她的父王也做不到,她很清楚父王是多麼的自傲於體內流的血,因此常常告誡永晝必要以皇室血統為榮,對於下人,她的父王依然劃出一道清楚的分隔線,所以永晝對甫入耳的話感到震驚。
『黑冑戰君』,這個名字在近幾年忽然崛起,深深地烙印在每個白露國人的心中,就有如日蝕那般令人畏懼,彷彿他足以吞噬光明讓整個世界籠罩在黑暗之中,而這四個字儼然成為邪惡的代名詞。所以,當宓姬永晝決定成為黑冑戰君的妻,簡直就是將白露國人心中的陽光葬送在黑闇之中。
此刻永晝棲身在他的胸前,隨著他的起伏呼吸,忽然有種倒錯的混亂,也許事實上眼前的無垠和傳說中的黑冑戰君並不是同一人。
心防鬆懈之後,永晝意外地開口問道:
「為什麼大叔他們不在你父王卸任後便離開勞役的工作?你…應該不會逼迫他們的…」她的語氣明顯軟化許多。
無垠順著她的髮的動作稍停,接著又繼續貪婪地讓指縫享受那更勝絲綢的觸感。「我必須承認,目前這個國家能夠提供給人民的工作機會並不豐裕,說得更白一點,要找一份有固定薪餉的差事談何容易。因此對他們而言,能繼續待在不見天日的地底維持一家的生計,已經是求之不得的事了。」
無垠承認了他所治理的國家很貧困,這又是一段不易自君主口中聞見的話語,大概是永晝的同理心,他的聲音聽起來帶有微微的自責。差一點就要接下白露國的玉座,永晝曾為了教她治國的師傅們出給她的題目花上三天三夜思索,忘了進食,最後她回答出正確答案,但也重重地生了一場病。『畢竟她是女孩』,父王探完她的病情,在簾外與母后說的話她全聽見了,當下永晝只奢望能沉沉睡去,再也不要醒來,一切都是一場夢。
成為一國的君王,不只是披掛著翠玉寶石,不只是享用著平民無法想像的百味珍饈,更是有無法記數的壓力沉甸甸地堆積在王的肩頭上,彷若一眨眼就會有無辜的性命因為那一剎那的不住意而消逝,君王應該可以稱做一刻也不許鬆懈的工作。
無垠接下王位時,他面對著滿目瘡痍的國土,所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呢?永晝不禁好奇。
成為王的無垠第一次以新的身份召見看著他長大的礦工們,他體恤他們的辛苦,不願讓已經為黑沃犧牲了大半輩子的他們繼續在潮濕的坑洞中渡過餘生,得到這般大赦的工人們愣在原地,接著便有人哀聲哭了起來,不明所以的新王向他們請教原因,才明瞭這份『見不得光』的工作對他們而言是多麼的重要,自由與生命,他們當然是選擇後者。當時的無垠也才恍然大悟,自己的體貼並不是真正的體貼,他距離平民百姓還很遙遠,若是能夠設身處地為他們著想,又怎麼會提出如此不合理的決議?
永晝沒有回話,原因是她說不出安慰他的話,也說不出傷害他的話。
如果黑冑戰君和無垠是兩個不同的人,那她就不需抱持著如此矛盾的心情聽他說話、分享他的心情,若是以一個王儲的身份來了解他的故事,那絕對是值得學習,並且尊敬的,畢竟他是這樣一個傳奇的君主。然而如今她卻不能夠這樣做,因為他的故事中染著祖國人民的鮮血,挾帶著冤魂的怨念,永晝無法遺忘這深刻的曾經。
無垠的體溫包覆著永晝如絮的身子,已經無力抵抗的她將臉埋在他的肩窩,隨著呼吸汲取著無垠身上特有的味道,從來不曾與男性如此這般親密的接觸,雖她名義上是他的妻,但到目前為止永晝依然無法體認這個事實,太多的外來因素使得她不得不忘卻已經為人妻的身份,惟獨現下這一刻,她渴望能卸下國仇家恨,只管在溫暖的懷抱中進入夢鄉。
「妳知道嗎?妳的到來是眾所期待的,甚至連邊陲的人民都為妳掛上了象徵喜事的紅布。」睡意漸消的無垠不管懷中的人兒有沒有在聽,他只管說,「甚至…洋溢著比我登基時更澎湃的歡騰。」說不定,他更希望永晝已經睡去,聽不見這些懦弱的碎語。
「也許,我還做得不夠。」尾音飄入雨聲中,終究消失無蹤,而夜話,也只限於睡夢之間。
閉著眼呼吸調勻的永晝似乎已經安穩地睡去,她無意識地伸出一隻冰涼的小手撫上無垠的面頰,彷彿在安慰著他。無垠握起那隻小手,放在唇邊輕啄,他為她暖了被,暖了床,但距離溶化她心中的冰雪,還有一段距離。
他們倆人都在追逐,追逐更可靠的自己,希望有朝一日能夠成為千萬人民的支柱,但誰要來當他們的支柱呢?無垠閉上雙眼,試著與她一同到遠離現實的夢境,即使短暫,但至少能使他們暫時脫下沉重的枷鎖,活在虛幻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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