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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雲梯的石椅上坐著彷彿從畫中步出的麗人,她賽勝新雪的肌膚被披在肩上的黑裘襯托得幾乎透明,輕抿的紅唇像秋季採收的果實水嫩豐滿,一雙半掩於密黑長睫後的水藍之瞳若有所思地看著漆黑的憑欄。雨不知什麼時候停的,僅存的雨水沿著屋簷滴落,凝聚在憑欄上成了一面鏡子,倒映著墨黑的山和奔流的瀑布,就如同她的心情,經過昨晚的大起大落,如今只剩一潭止水,平靜得令她無法習慣。
輕微到很難用肉眼察覺地,她傾著頭用細緻的臉頰蹭著圍繞在頸圈上黑裘的毛領,這件黑裘不屬於她,而是屬於那個縈繞在她心上揮之不去的人。
清晨,由近而遠的鐘聲響起,敲醒了大地,也敲醒了熟睡中的永晝。
緩緩撐開視線還未清楚的藍眸,已經許久沒有睡得這般沉穩,永晝滿足地再度闔上眼,依戀地想在被窩中多睡一會兒。但不久後她馬上用力地睜開雙眼,竟然忘了有個與她共枕的無垠。
倏地從被窩中起身,永晝才發現身邊早已沒了人影,伸手去感覺他躺過的位置,也已經失去了溫度,心跳一下子緩了步調,恢復冷靜的她開始感受到清晨的凍,此時一樣東西映入她的眼簾。
那是昨天在礦坑,無垠披在她身上的黑色皮裘,此刻正蓋在棉被上,好似昨晚簇擁著她入睡的無垠,溫暖著她。
昨夜,她是怎麼睡著的?無垠說的話,她依稀記得一些,因為疲累的緣故,讓她放鬆後很快就進入了夢鄉,與他共枕沒有想像中的難熬,反而是她最近睡過最安心的一覺。
將錦被上的皮裘拉近,全身又開始發冷的永晝趁著關節還未喀喀作響,把皮裘圍在空蕩蕩的細頸上,下意識地將臉埋進那溫暖的毛領中,意外的嗅著了他身上的味道,陪伴了永晝一整晚的味道,也是能令她安心的味道。
回到眼下,正裝坐在石椅上的永晝褪去了一身的慵懶,帶上她習慣的冰冷面具,漠然地面對這個世界。這並不能叫做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這只是將真實的性格隱藏起來,另外塑造一個堅強的自己作為防線。
對她而言,昨晚所看到的無垠好像一場夢,那個無垠沒有銳氣,全身只有能夠安撫人心的溫柔,他的一個碰觸,一個氣息,都複寫在永晝的腦海裏肌膚上髮絲間,令她無法清醒。若將她的這番感想告訴任何一個白露國的人民,都一定會被笑掉大牙,傳說中的毀滅之神黑冑戰君怎麼會跟溫柔這兩個字沾上一點邊?那是不可能的,是啊,因為連她自己都覺得荒謬。
交握著自己的十指,可是永晝確確實實感受到了無垠傳遞出來的暖流,她從父王病倒便可以說沒有一夜能安穩的睡下,遑論決定要與黑冑戰君聯姻之後,壓力和不安更逼得她夜不成眠,持續了不知多久這樣艱苦的日子,卻在昨晚,她深深地沒有雜音地享受了一晚無憂的睡眠。
想起在半夢半醒之間心底的低喃,永晝對自己感到不可思議,她居然希望無垠不是黑冑戰君,希望他們其實是兩個不同的人,若是這樣,那又如何呢?永晝就可以撇清仇恨和無垠的關聯,然後呢?她希望接下去是怎麼發展呢?
白齒輕咬胭脂紅唇,緊握的十指讓指尖都失去了血色,亂成一團的心使她感到窒息。
是因為接近夢中所以他的嗓音聽起來如此溫煦嗎?或者其實全都是一場夢?永晝想再一次,再一次確認,無垠是否也同她有張面具,隱藏起另一個自己?
拼湊起昨晚無垠說的話,永晝只能記得些許,但已足夠使她困惑。對白露而言等同於死神的存在,對黑沃來說則是不低於神祇般的偉大,這樣的無垠也會放下身段檢討自己,甚至自責,他不會一昧的驕傲,也不是噬血成性的殺人魔,是否可以用賢君這個字眼來形容他呢?望著陰鬱的天空,藍眸深處浮現父王老邁的病容。
一向被百姓愛戴的父王在剛與黑沃國交戰時就因為瞧不起年紀不到他一半的黑冑戰君,而吃下第一場敗仗,永晝憶及父王震怒時所說的話,『那個乳臭未乾的小夥子懂得什麼叫治國嗎?不是帶兵侵略他國就能成為英雄的啊!』現在的永晝似乎已經漸漸能明瞭,那個披上重重的鎧甲揮著長刀率軍踏破和平的君王在思考些什麼了,只是愈是接近無垠的內心,永晝就愈想逃,因為無論他有著如何悲傷的過去,亦或背負著多麼沉重的使命…身為敵國的公主,她也無法原諒他。
就在這時,默芸端著熱茶走下階梯,當她來到永晝身邊時,永晝卻沒有察覺,一反以往敏感的她,默芸不用猜也知道一定是發生什麼事了。
將茶壺放在石桌上的清脆聲響終於喚起永晝的注意力,可能是想遮掩自己的失態,她在慌亂之際忽然吐出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問題:「為何這瀑布的水似乎比昨天來得少?」
微笑地為眼前可愛的王后斟了熱茶,默芸將稍燙的杯子置於永晝的掌心,接著兩手為她拉緊皮裘的領子,將她照顧得無微不至。
「奴婢可以坐下嗎?」她不客套地問,深灰的眸子露出淡淡的笑意,甜甜的酒窩正鑲在淨白的臉上。
永晝點了點頭,輕啜了口黑沃的茗品-墨雨香。
落坐於永晝身旁的默芸和她一樣眺望著遠處的山頭,那雙平時滴溜溜地打轉的水目,無意間流露出不屬於這個年紀的成熟。
「山頂的源頭開始結冰了,從今天起會明顯的愈來愈冷,下個月應該就會下雪了。」轉過臻首看永晝,她微笑地說:「所以奴婢才希望您能把這件皮裘披著,雖然它不是白色,但絕對可以保暖。」
她沉默不語,若是昨天以前的她,要她穿上這件皮裘絕對是抵死不從,但反觀今晨,當默芸提到希望她今天要外出的話,最好是把無垠留下的皮裘披在身上加以保暖,面無表情的她只是不答應也不否定,任由默芸為她披上。
時序已入冬,白露國的冬天也有寒意,但除了北方的少數城鎮,全國幾乎是不下雪的,相對於白露國的溫暖氣候,黑沃國真可稱得上是嚴冬了。永晝剛有記憶時,便和父王母后前往北郡巡視過,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從天而降的純白雪花,雖然小手已經凍得發紅,頭一次看見雪的永晝依然興奮地在雪地上玩耍不願進屋,直到母后擔心她染上風寒才將她抱進屋裏,火爐旁,父王將全身冷冰冰的永晝包在大衣裏取暖。母后柔美的笑容、父王寬厚的懷抱、溫暖的火光,交織成一幅美好的天倫之畫,封存在永晝已長大成人的心中,當年單純的快樂,似乎已不復見。
人必須往前走,要前進就必須付出代價,走得愈遠,失去的也就愈多。
「昨日戰君帶您去了礦坑嗎?」默芸的聲音喚醒了永晝,於是她頷首。
永晝並沒有注意到,默芸的眼裏劃過一絲複雜的波動,但只有一瞬不到的須臾,馬上就融入潮濕的空氣中消逝於無形,因為那是不該存在的情緒。
「戰君自小就把那座礦坑當作第二個家,雖說凌霄殿和礦坑自然是無法比較,但在意義上而言,作為我國命脈的礦石其重要性遠超過用血淚堆積而成的凌霄殿。」她沒有說出口的是,當無垠要去礦坑總是不讓任何人隨行。
雖然踏進這宮中的三年後無垠就登基成為新王,但關於這位救命恩人的事蹟她也一項都沒漏聽,知道得愈多,就愈無法自拔的崇拜他尊敬他。
像她這種來歷不明的孩子就連在凌霄殿做下人都是件難事,黔柱受無垠所託將她收留作為丫環,賜名默芸,直到無垠成了新王,默芸便積極爭取進宮服侍的機會,她有著強而有力的後台因此晉升的過程十分順利,但主因還是戰君也非常重用她。因為默芸嚐過這個國家的悲哀,背叛她的不是她的雙親,是這個國家,無垠曾這樣告訴她。
永晝看著默芸,這個一直讓她無法不去在意的宮女。說她是宮女永晝認為不妥,從她和其他婢女之間的交談語氣以及態度看來,都絕對不是一個宮女所能掌握的權利,再說默芸的談吐不俗,相貌清麗,氣質可比大家閨秀,這些特質都不會存在一個宮女的身上。
這是因為黔柱將默芸收為丫環只是名義上的事,實際上黔柱和默芸的關係更像父女。
黔柱為右相兼御書苑苑長,飽讀詩書學富五車的黔柱本是太子無垠的師傅,在朝中備受推崇,於是以黔柱為首的書苑派臣子便成為無垠登基後的最大後盾。和無垠之間亦師亦友亦君臣的黔柱既然被托付要好好照顧這個撿來的孩子,他怎敢真如無垠所言,置之為下女。孑然一身的黔柱將大半輩子所學的知識盡授與這個命運波折的孩子,並且為她取了只有貴族才有的名字-默芸,得到新名字的默芸像是脫胎換骨般地重新開始了人生,她白天學儀態禮儀,晚上苦讀書卷,年紀尚小的默芸卻已經在心中下了一道誓言,有朝一日必定要報答無垠的再造之恩。
「默芸。」永晝難得叫她的名,默芸有些吃驚地回過頭,看見了永晝朝她攤開的手掌上擺著一樣她再熟悉不過的東西,戰君長年戴在身上的水晶靈擺。
「他昨天把它給了我,可以請妳告訴我關於它的故事嗎?」永晝提出了這樣的請求。
這個靈擺是無垠的父王生前留下的遺物,但無垠卻如此輕鬆地就將它轉送給了永晝,不管他的態度有多麼輕浮和不在乎,這其中一定暗藏著什麼故事或原委,永晝想要知道。
默芸緊抿的唇微微地顫抖著,眉間繡出一道淺紋,她自問,到底還奢望著什麼?
從那個被豪雨淋濕的記憶中,她夜夜想起黑沃國的太子彎下身來尋問她為何隻身在此,那張稚氣未脫的俊顏是如此的誠懇,那是一位充滿抱負的太子殿下,就算在夜裏,他的周圍依然散發著光芒。她並不恨母親的決定,若不是被拋棄過一次,又怎能獲得今日的默芸呢?有得必有失,她只是為無垠經歷了一次人間悲劇罷了,這樣的代價所換來的結果她沒有怨言。
雖怨恨過神,讓她與他相遇,卻不讓她愛他。然,出身卑微的自己能夠在戰君身邊做個奴婢就已經是最大的福份,知足的默芸很明瞭今生今世她都不可能站上無垠身旁的位子,總有一天,她會看著無垠牽起王后的手,和王后深情相望,他的眼裏不再倒映著小女孩髒兮兮的臉,而是身份與他相稱的王后。因為是無垠所愛,她也會盡全力去愛,只要他開心,誰也不能奪走他的笑容。
祝福,並不是她唯一能做的事,因為她知道保護永晝就等於保護無垠,她希望能夠親手守護這兩人的幸福。
但是心好痛,當她看見戰君從不離身的水晶靈擺平躺在那隻玉雕的手掌上時,又好像更清醒了一些,醒來之後要面對的是殘酷的事實,是她早就知道也以為自己已經接受的事實。
就如同默芸所想的,永晝有著敏銳的觀察力。她不可能看不出默芸臉上的表情轉變,彷彿有許多話要脫口而出,卻還是悵惘地吞了回去,是吃驚,是失落,是悲痛,幾種情緒交雜在一塊兒,導致她一時說不出話。
終於,默芸深呼吸後開始向她敘述她想聽的回答。
「上一代的王后,也就是戰君的母親,是個非常適合佩帶寶石的人,任何不起眼的晶石只要戴在先后身上,也就像是價值連城的珍寶,然而其實先后最鍾愛的,只有一樣東西,是先王特地為她打造的水晶靈擺,也就是王后手裏握著的東西。」
這些都是黔柱向她講述過的內容,對年幼的默芸而言這些故事當中的人物都好像仙人一般的遙遠,就如同皇宮裏的歲月對平民百姓來說只是存在夢裏的情景。
「先后在生下戰君四年後,因病崩殂,從此就開啟了黑沃國另一章的歷史。痛失愛妻的王靠著寶石來緬懷已經不在的摯愛,甚至到了動搖國本的地步,任誰也無法將王從懸崖邊拉回來,最後連唯一的親骨肉都不認得。」默芸一想到被遺忘的孩子,便無法抑制地錐心,因為她曾經體認過那種痛,同樣的心情套換在無垠身上更加讓她不捨。
永晝的藍瞳失去了生氣,像裝飾用的琉璃珠,沒有焦距。這個故事和昨天聽到的有些許差異,也許默芸並不想這麼快就將這個國家的傷痕攤在永晝面前,所以有所保留。但事實上,昨天默芸所講的是民間的故事,現在所說的,則是凌霄殿的往事,沒有何者對何者錯,對那些被剝削得體無完膚的老百姓而言,王的愛情能佔有多大的份量?就算他們知道,也不會在殘破的家中拭淚只因為同情喪妻的王。但歷史就是如此無情的東西,王公貴族的的喜怒哀樂總是被放大,巨細靡遺地記載在史書裏,然而成千上萬的平凡百姓,他們的淚水歡笑誕生死去只佔據篇幅的角落,草草帶過。
「全天下的人都憎恨先王的玩物喪志,嘲諷先王坐擁江山卻只知揮霍,但有一個人不能,那就是當時的太子。他奔走四處,視察民情,深入礦區,感同身受,可他從來不肯說一句批評先王的話,至少在先王駕崩之前,他一直都是一個不會反抗的王儲。」
永晝了解,身為眾所期待的繼承人,身上所纏繞的鎖鏈有多重,身在皇室,注定要習慣巴結暗喻告密讒言,有時候她認為對大臣和皇親國戚而言,宓姬只不過是個有影響力的傳聲筒,各懷鬼胎的人都找上她,用裹了蜜的嘴說盡好話,但目的只不過是希望她為他們在王的面前多美言幾句,縮短他們的官仕之路。美其名為王儲,她又能做什麼呢?掌權的人不是她,況且她並不想為了別人的野心做出違背良心的事。
但最痛苦的,無非是有人向她『密告』王的惡行,若是卸下宮裏的身份與頭銜,她和她父王就只是父女,可有女兒能夠心平靜氣地和外人討論父親的不是,甚至出口指責父親的所作所為嗎?必須接受這般折磨的,大概也只有王家之人,因此,無垠的苦,無垠的悶,她全明瞭。
「黑沃國人所盼望的那天終於來臨,王病危了,駕崩之期不遠矣。在先王的病榻前沒有臣子願意為他哭泣,只有戰君,不分日夜不離不棄地陪著先王。就在先王嚥下最後一口氣之前,他叫出了戰君的名,並且將從妻子病逝那天起就帶在身邊的水晶靈擺交給了戰君,駕崩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找到你生命中的摯愛,並把它交給她。」默芸緩慢地闔上唇,故事已經結束了。
天空飄下霏霏細雨,濕冷的空氣竄流在兩人周圍,然而沒有一個人做出躲雨的姿勢,即使磅沛激昂的水勢從未止歇,但在她們的內心卻是極端寂靜。
手裏握著的,是如此意義非凡的東西,她此刻幾乎無法把無垠將靈擺送給她時的表情,和這個故事連結在一起。為什麼他可以把這麼重要的東西如此輕率地交給她?她不配擁有這個靈擺,畢竟她真正見到無垠,不也才三天前的事嗎?忽然,她感到自己正夾在這座凌霄殿的歷史和無垠深不見底的思維中,她像個闖入者,迷失了方向。
默芸從她手中拿起靈擺,「請王后相信戰君的心意,他不是會拿如此重要的東西開玩笑的人。」邊說,她邊將靈擺的鍊子繫於永晝的腰際,就跟她注視了八年的戰君掛在同一個位置。
但是默芸的手卻被另一隻冰冷的手握住,永晝阻止了她的舉動。
當默芸不解地看向她時,永晝道出了真實的心情:
「我不該擁有這樣東西。」眼中流露的是為難和積壓在心底的痛苦,「從第一步踏進這個國家,我就沒有想過要做你們的王后,來到這裡的唯一目的,就只是為了保全白露國人的性命,妳口中的戰君,殺了多少我的子民妳知道嗎?有多少的家庭在他的刀下破碎妳知道嗎?為了我的國家我願意犧牲任何東西,包括我自己。」
從默芸的眼中看到了一個憂國憂民的領導者,她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王。
「對於妳的國家,我要如何去接受?換做是妳,妳又會如何?」字字句句過度現實地暴露在空氣中,永晝的藍瞳綻放著不曾見過的生氣,那叫做怨懟。
一陣子,凌雲梯上只剩下雨絲滑過的聲響,看不見的空間之內,默芸和永晝藉由觀察對方的神情,看清自己的立場以及對方的心聲。
先移開視線的是默芸,不再繼續為永晝綁上靈擺,將它還給她後,泛有淡淡惆悵的眸子看向遠處,這不代表她屈服,只因這世間的事物本來就沒有一定,人們只是擁護著自己的主,誰對誰錯沒有真理可循,會愛會恨,都因為我們有想要守護的東西,如此而已。
永晝閉上酸澀的眼,無法辨識方才的自白該說還是不該說。她也不明白這算不算抱怨,但從來沒有對白露國的任何人吐露過,包括清晏,可她卻向一個黑沃國的人說了。
「王后…」默芸帶有層層心事的聲音傳來,「如果我們沒有向白露提出和親的條件,那王后在不久後就會成為白露的第一位女王,指揮軍隊和戰君作戰,那將會是完全不同的局面。」
默芸所述的可能永晝又何嘗沒有想過,但她此刻提起這些是為了什麼?
「要成就一個君王,必定會流血,自古以來,沒有一個朝代是完全和平的,鮮血換來戰君的今日,您也是一樣,若您成為君王,也一定會有人因為您而喪命,即使您不知道,但王座不就是這麼回事嗎?」
她說得頭頭是道,永晝卻打從內心燃燒出一把怒火。
「妳是說,要我原諒他嗎?」掐緊的十指呈現慘白,不敢置信自己聽到了什麼,那絕對是世上最惡毒的話語。
默芸低垂著肩,她必須要說。
「在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會有這麼一個人,不管他做了什麼事都能夠被諒解,對默芸而言,那個人就是戰君。即使他現在要取我的性命,我也認為他一定有什麼苦衷,絕不會吭一聲。相信王后也有,所以,請不要和默芸爭辯戰君的好壞,默芸無法給予您答案。」
太霸道了,這未免離譜至極。
「妳在我面前說成為君王的代價就是犧牲人命,要我去接受國家被你們侵略的事實,是不是還要我把記憶中人民哭喊的畫面都當作沒發生過,因為那『只是』代價的一部分?這叫做自私,妳懂嗎?」心快被撕裂了,她為那些在戰場上失去性命的人們感到不值。
默芸沒有再回嘴,只是低著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然而永晝知道她並沒有在反省,因此更加生氣。她並不是一個容易動怒的人,在白露就因為她的好脾氣,常常被大臣在背後評判沒有威嚴,但此刻她無法抑制地怒火中燒,對於這個國家的霸道,她完全無法茍同。
樓梯底端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引起兩人的注意。
來者一身官服迅速地朝她們走來,默芸和永晝紛紛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直到人已走近,永晝才赫然想起,這不就是那日在凌霄殿上氣焰張狂的暗璐嗎?
默芸一步跨前,擋在暗璐和永晝之間,口氣不甚溫婉地問道:「左相大人,什麼風把您吹來了?您大概公事過度繁忙所以忘了,這裏可不是王公大臣能夠隨易進出的地方。」
這下永晝十分肯定默芸絕非一般宮女,能夠用這種口氣對大臣說話,不如形容她是皇親國戚還比較恰當。
暗璐一絲不茍的臉上冒出一兩條青筋,面對著這個小妮子,他平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氣勢全沒了,窩囊得連自己都不敢相信。
「妳給我讓開,少在這攪事,不聽話小心我跟你爹告狀去。」
默芸臉一沉,「他不是我爹。」
「別白費唇舌,全殿裏誰不知道你是那老頭的私生女。況且我今天也不是來和妳吵架的,煩請您尊腳讓一讓。」他斜睨一眼那張氣紅的嬌顏,便將視線落至永晝身上。
「你…」
默芸的話被永晝打斷,她搬著默芸的肩,從她身後走了出來。
「有什麼事嗎?」永晝藉由階梯的落差俯視著他,那氣度讓暗璐一時忘記了要說什麼。
「見到王后還不行禮?」扮演一個稱職的丫環,默芸絕不會放棄這個要他屈膝的機會。
隱隱哼了一口氣,但暗璐還是遵循禮儀的向永晝下跪,畢竟他是這個國家的左相,而她是王后。
「參見王后。」
冷淡地看著這個前幾日才在大殿上扯開喉嚨指使他們下跪的男人,此時卻雙膝跪地向她行禮…真是諷刺。
「平身。」
「謝王后。」暗璐緩緩站了起來,拍拍官服下擺,卻遲遲未開口。
方才不是一臉緊急的樣子嗎?怎麼這會兒又什麼話都不說了呢?永晝和默芸都不解地看著他。
「左相大人,您方才不是說有事要找王后嗎?怎麼?成啞巴了?」
雖被默芸這樣刺激,但暗璐卻發現真正要說出口不是這麼容易的事。
早朝,他發現戰君神色有異,不掩疲態,朝後的國事會議,戰君更是破天荒地在聽大臣報告時打了喝欠,見此狀的臣子們面面相覷,卻沒有一個人敢問戰君勞累從何而來,原因很簡單,剛新婚的戰君會如此疲憊,其原由會是什麼?大家都心知肚明,這也不方便問出口,只是在他們的心中有如支柱的戰君出現反常,經歷過一個因為女人而腐敗的過去,他們深怕歷史重演。
於是便推派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左相暗璐,來向王后建言。
「嗯…這個…」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想到與其這樣吞吞吐吐的一點也不像他,不如一鼓作氣將同僚交代他說的話唸完不就解脫了,於是暗璐深吸一口氣,道:
「臣見今日戰君疲累不堪,龍體欠安,特代表眾臣來向王后請示,是否能夠讓戰君充分休息,如此一來,才不致耽誤朝政,荒廢社稷…」
「豈有此理!」瞪大雙眼的永晝感到胸口已經超過可以負荷的極限,幾乎要迸裂開來。
王后永晝的怒吼讓在場的兩人失去言語能力,只能怔在原地。
「你們黑沃之人,真該去照照鏡子,或者看看彼此的嘴臉,怎能一個一個皆如此霸道橫行、自私自利?你們還有禮法嗎?」氣得七竅生煙的永晝在說完這段話後便用力甩袖轉身離去,接著頭也不回地丟出一句:「我與他尚未圓房!」
直到王后的身影消失在坤簌宮門後,默芸和暗璐才敢轉頭互視。
替王后抱不平的默芸忿忿地瞪著眼前口無遮攔的男人,「看你怎麼和戰君交代!」
不服氣的暗璐則帶有責備的口氣質問道:「我猜應該是妳先說了什麼惹王后不悅的事吧?」
互相怪罪的兩人在誰也不願認輸的結局下,「哼」地一聲撇開了臉。
只是,在兩人的心中,都把方才永晝的背影和一個人交疊在一起,那就是-
黑冑戰君無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