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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縣衙,厚重堅實的大門深鎖,圍牆高高聳立著,和一旁低矮的平房形成強烈對比,也造成了永晝的反感。
「衙門建得這麼牢固是為了什麼?讓人感到有種想和外界隔離的味道。」她說。
默芸也附和著,「在這種每年都遭受重創的縣裏,居然有這麼氣派的縣衙?十分可疑。」
暗璐前去叩門環,不久就有人來開門。
大門開了一小縫,裏頭的人瞧了暗璐一眼便說:「有冤情的去擊鼓,要找大人的請回。」
暗璐見到對方這愛理不理的態度,再聽到那句話,嘴角啣著一抹詭譎的笑,「敢問衙差大人,何以找大人的請回呢?」
對方見他還不走,更是不耐地說,「問這麼多幹啥?大人沒時間見你們這些人,快走。」
「若我有天大的事稟報呢?」他又問。
這下子衙差可火了,「管你有什麼天大的事,咱丑大人就是這兒的天!快滾吧!」說完就想將門闔上,卻被暗璐一掌擋了下來。
「小兄弟。」他將門推得更開一些,好讓裏頭的人能看見站在他旁邊的是誰。「你剛剛說誰是天?我沒聽清,再說一次可好?」
門緩緩開啟,衙差看見旁邊還站了一個人,一個有藍眼珠的女人,他以為自己眼花了,但揉了揉眼確實沒看錯,據他所知,全世界只有一個人是藍眸,而那個人就是…
「海…海…海神之女…?」他不只聲音在發抖,雙腿也快站不住了。
「放肆!」默芸大喝一聲,「竟敢直呼王后殿下為海神之女?」
衙差雙腳一跪,「王后殿下饒命,饒命啊…小的有眼無珠,小的該死…」
暗璐往他肩頭一踹,「還不快去叫丑文出來見駕?」
往後翻了一圈的衙差趕緊爬了起來,「遵命。」沒魂似的跑走了。
「暗璐,別把氣發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奴才有什麼德行都是主子教的。」永晝邁入門檻,看似好像在責怪他,但語氣又絲毫聽不出怒意。
「殿下,那個衙差真是狗眼看人低呀!如果左相沒踢他一腳,我看我也會出手。」默芸幫暗璐說話,真是看不過去。
永晝也知道,所以她只是唸唸罷了,「看他的態度之惡劣,如果今天不是我們,換做一般百姓都不知被欺負成什麼模樣了。」
「可惡!」暗璐的氣似乎還沒消。
進入公堂之後,發現桌案上堆積了厚厚的塵埃,根本是荒廢已久的景象,但使用這衙門的縣令卻也是上疏給朝廷抒發不滿的五縣之一,若自己沒有付出,如何去指責別人的不是?
慌亂的腳步聲從堂後傳來,官服不整的丑文快步跑至永晝跟前,驚魂未定地跪下叩頭。
「下官褚縣縣令丑文,參…參見王后殿下。」
「起來吧。」瞧他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永晝冷淡的說,「我旁邊的是左相暗璐,你最好也認清楚。」
聞言,一雙眼又瞪得更大,丑文將身子躬曲,必恭必敬地喊道,「下官拜見左相大人。」
暗璐哼地一聲別過頭去,十分不屑。
「下官不知王后殿下與左相大人駕臨,有失遠迎,還請王后殿下降罪。」他說得十分激動,雖然看似誠懇,但從方才到現在卻不敢與永晝四目相對,那是一種令人起疑的畏懼。
「我並沒有怪罪於你,這次視查我本來就未告知任何當地的官府,只是替戰君來看看百姓的情況。還有…」永晝向暗璐使了個眼色,他從懷中拿出此行的原因。
暗璐將摺子攤在丑文的眼下,「還記得它嗎?」
奏摺一躍入眼簾,他隨即又跪了下去,連聲苦求道:「請王后殿下恕罪,請王后殿下恕罪,這摺子是朱縣令的主意,和下官無關,下官是被逼的!」
永晝蹙起黛眉,看著眼前又跪又喊的官吏,明知朱縣令是八品官,而這個丑文是前朝封的六品官,八品官命令一個六品官,還真是史上奇聞,但她不想這麼快戳破他。
「起來,我可沒說要降罪。你馬上派人快騎到這其他四縣去,傳我懿旨,叫他們明日黃昏之前集合至此,我願親自聽聽你們的想法,也了解了解你們對於自己的管轄有什麼政策。」永晝道。
明天?根本來不及準備應對的丑文全身冒著冷汗,但嘴上還是答道:「謹遵殿下懿旨。」
「丑文大人。」暗璐雙手環胸,狀似輕鬆地問道:「您這兒好像很久都沒升堂了吧?」
「回左相大人,褚縣民風淳樸,治安良好,很少有需要本府升堂的機會。」他拱手以答,額頭上已滿是大汗。
永晝也說話了,「那您還真是幸運,不僅為朝廷在北境花最多錢的縣府,這差事竟然又如此輕鬆?」
「下官鎮日與治水專家商討整治沸江之法,善用朝廷撥發的每一分錢,絕無坐享其成之事,望王后殿下明察。」
默芸斜睨著這位說話內容和實際表現不符的縣令,心中暗想,善用?應該是擅用更為恰當吧?
「對了。」暗璐像是忽然想到什麼,「丑大人,本相還有一事需要您配合。」
「左相大人儘管吩咐。」不知為何,他有種不好的預感。
暗璐清了清嗓子,「麻煩你將兵符交出來。」
他倒抽一口氣,「這…左相大人,恕下官斗膽問一句,何以需要下官的兵符?」若沒有了兵符,他等於失掉了一半的權力,既然已經去掉一半,那麼另一半就非常可能會隨之不見。
「丑大人不須擔心,本相此舉絕非要『削弱您的權限』,」這六個字他說得特別大聲,「只是王后在貴縣的這幾日,需要一隻能自由調動的軍隊來護衛其安全,若是要執行沸江築堤的工程也比較方便。」
「遵…遵命。」他吞吐地回答,緩慢掏出放在衣袋內的兵符,呈交給暗璐。
將兵符拿在手上,暗璐就不相信這傢伙還能變出什麼戲法來。
默芸道,「丑大人,王后和左相在貴縣這幾日,還需借宿府上。」
他立即明白接下去該做的事情,「榮幸之至,只是小小縣衙和京城凌霄殿無法相比,還請王后殿下與左相大人多多海涵,今日晚膳由下官設宴替王后殿下與左相大人接風洗塵,請兩位先至房間休息。」
接著由下人帶領他們三人往客房走去,一路上永晝觀察著四周的造景,院裏的假山,池塘裏的鯉魚,走廊的憑欄雕刻更是鏤月裁雲,不輸給宮裏的雕工,整座縣衙佔地之廣,遠超乎她的想像。
「這縣衙一共有幾間房?」她問著帶路的丫環。
「回王后殿下,一共有一百零七間。」老爺只叫她別亂說話,沒說不能回答問題。
聽到這數字的默芸和暗璐無不乍舌搖頭,他到底貪污了多少才能在這麼貧瘠的土地上蓋出這麼大的私宅?
左彎,右拐,好不容易來到他們的房間,看來丑文是不打算讓他們出去了。
踏進客房的默芸兩手扳著門扇,交代道,「沒有殿下的吩咐不許來打擾。」
「是,奴婢告退。」將他們送進房之後丫環就退出了房間。
關上門,將行李都放在桌上,她倒了杯水,「殿下,喝杯水喘口氣。」
接過杯子,一飲而盡。「我有種…抓貓卻抓到老虎的感覺。」
默芸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殿下比喻得真好。只不過這老虎是紙紮老虎。」
「妳看看這房間,裝飾和家具,都是上等的質料。」她拿起桌上的紫水晶球,「這裏是朝廷的大漏洞。」
默芸歎了口氣,「先王來巡視此地,已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就是那個時候丑文被封六品縣令,沒想到這十幾年來都任由他在這裏作威作福。」
將杯子放下,永晝說道,「默芸,拿文房四寶。」
「文房四寶?殿下您要…」
「我要寫信給無垠,告訴他此地墮落的程度,要他這個王盡快想辦法,如果沒處置丑文,我不放心離開這裏。」
於是默芸替永晝磨墨,替她點起燭火,站在她身邊直到永晝寫滿兩張信紙,再替她裝進信封裏。
在她摺信的同時,永晝已經起身,開始翻箱倒櫃地找東西。
「殿下,晚上的接風宴那個丑文定會盡力的巴結您,以免等我們一走他的官位也不保了。」雖然還不曉得他會使出什麼花招,但一想到那奉承的嘴臉就令人作嘔。
「晚上的飯局咱倆不參加。」她將櫃子的抽屜一個一個打開,不知在找些什麼。
默芸疑惑地問,「不參加?那晚上誰當主角呀?」
永晝笑了笑,「當然是暗璐。」
「他?就他一個人?」
「妳想陪他?」也是可以。
「不…奴婢當然不是那個意思…不參加接風宴,我們要做什麼呢?」
「我們哪…我們出去走走。」丑文愈是不讓她出去,她就更是要出去。
默芸發現永晝的心思她已經無法掌握,這個主子下一步要做什麼?總是令她摸不著頭緒。
「去哪呢?」這裏他們人生地不熟的,而且一會兒天就要黑了,永晝想做什麼呢?
沒回答默芸的問題,永晝終於找到她想要的東西,「找到了!」她轉過身來,手裡拿著一把剪子。
「殿下,您要剪刀做什麼?」又是一個謎。
永晝笑而不答,將束著長髮的金絲帶解下,一頭長及膝如同子夜般的青絲披散在身後,她撈來一綹髮,仔細地端看著。
「小時候母后最喜歡摸著我的髮,嘴裏唸著快快長長、快快長長,等我再大一點,她也總是讓我坐在她的鏡子前,替我梳髮,除了她,沒有其他人被允許做這件事。」
她美眸微閉,默芸則專心地聆聽她的故事。
「我從鏡子裏看見母后的神情,是那麼樣的陶醉,好像在看一件寶物似的,但母后卻從不知道我在看她,因為她只看得見我的髮。因此有一天,我偷偷地將頭髮剪了一半…也許沒有這麼多,但被母后發現之後,她打了我一巴掌,那是這輩子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嚐到巴掌的滋味。」她撫著右頰,「那巴掌留下的痛覺我至今都還記得,但這都比不上母后看我的眼神,那一瞬間,我彷彿聽見她要我去死…」她的表情很平靜,好像在說別人的故事那般,「在那之後,我有一個月沒看見母后,我真的以為她不要我了,但一個月後,再見到她,卻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她又恢復成我認識的那個慈母,這中間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但我卻清楚地體會到一件事,若要母后愛我,就必須將一頭長髮保護好。」
默芸無語地看著永晝,在聽過這段令人心痛的記憶後,她更了解永晝是在什麼樣的環境下成長,那個遙遠的宮殿裏,究竟有沒有一個人是真心疼惜她呢?永晝是一個這麼好的女孩,大家所看見的卻都是她的外表,她的眼睛,她的長髮,她攝人的美貌,沒有一個人認識她的心。
「殿下…」真的很想說些什麼話來安慰她,卻又什麼也想不出來。
永晝溫柔地一笑,「都過去了,我現在找到一個不只愛我的頭髮,更愛我的心的人。」那個人當然是無垠。
默芸也替她開心地笑了,「嗯!」
說完故事的她將剪刀遞給默芸。
「殿下妳這是…?」難不成…
「我早就想將它剪短了,只是在宮裏怕無垠不答應,而且這次出巡,我還留著這麼長的頭髮,說要為民做事誰也不會相信,不是嗎?」她十分堅定,絲毫沒有惋惜之意。
「可是…」這麼美麗的頭髮要一刀剪斷,連旁人看了都會心疼,她卻說得如此輕鬆,更讓人不捨。
永晝捧起默芸愁著的一張臉,「這是我的決心,證明自己也能拋棄身分的決心,妳不能幫我嗎?」
過了許久,她點了點頭,如果這是王后的心願,她豈有不幫助她之理?
只是這任務要人悖離自己的心聲,很難。
永晝在椅子上坐定,閉上雙眼,她要把今天的痛刻在心上,不斷地提醒自己為了這個國家,曾經付出的代價。
「剪到腰上。」她說。
這景象她看過太多次,永晝背對她而坐,烏黑的長髮披肩,像一匹細緻的綢緞,然而不同的是,今日她手裡握著的不是梳子,是一把銳利的剪刀,要將這無雙的美麗截斷,她的手在發抖,心也在顫抖。
撩起那又黑又直的長髮,她另一手張開了剪子,卻遲遲無法下手。
感到身後的頭髮被撩起,永晝緊握著自己的雙手,緊蹙著眉頭。
清脆的一聲,一把青絲斷在默芸的掌心,淚水無法克制地落下,她心疼永晝,更捨不得這她梳了好幾個月的長髮。
當剪刀闔起的當下,在永晝的心裏,有什麼東西,也一起被剪斷了,是委屈,是背叛,還是白露國?她一時也摸不清,只是輕多了,一顆心,不再有那麼多的負擔。
斷斷續續的抽噎從身後傳來,永晝笑著說,「傻瓜,哭什麼呢!」
其實,她是感謝默芸的,謝謝她流了眼淚,要不然會哭的,得換做是她了,那些落在她髮上的淚珠,都是替她落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