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8月13日 星期六

章十七


 




 



永晝跟著黔柱後頭走,出了坤簌宮,天色還是漆黑的一片,她這才發覺此刻似乎不是平時起床的時間,整座凌霄殿好像還在沉睡之中。穿過凌雲梯,他們並沒有撥開珠簾走進黑暗的宮廊,而是走向銜接著凌雲梯的另一條走道,那是一條沒人會去注意的羊腸小徑,但仔細想來,在宮中有這麼一條小路確實非比尋常。

 



凜冽的寒氣直逼永晝抵不住冷意的身子,她縮著身體走在夜色中,使得原本就已經瘦小的背影更顯脆弱。那條小路有上坡的階梯,也有下坡的階梯,上上下下,左彎右拐,她覺得自己有些頭昏,對於他們的目的地更加好奇。

 



走在前頭一直沒有說話的黔柱忽然停下腳步,他轉過身來,對永晝說道:「殿下,您看下面。」

 



尋著他手指的方向,永晝望去,她意外的發現在遠處下方那條黑得發亮的走道竟是她剛才走過的凌雲梯,他們正在對面的山上,遙望著它。

 



「這是」永晝吃驚的說不出話來。

 



黔柱為她解釋:「這是條山道,春末、夏秋、初冬,皆覆蓋在滂沱瀑布之下,只有嚴冬之際,水源結冰之時,方能這麼清楚地看見,平時在利用這條山道的,只有戰君一人。」

 



只有無垠?永晝還想詢問這山道是通往何處,但黔柱已經再度提起腳步往上邁去,永晝也只好趕緊跟上,解答就在前方。

 



又拐了幾個彎,階梯的盡頭似乎已經到了,這一趟走下來,永晝只感到上氣不接下氣,雙腿盡是痠疼。但一踏上平台,永晝什麼感覺都沒了,就連呼吸也忘了。

 



這裏是覲關山的最高處,叫做沐晨峰,也是一天之中黑沃國最早甦醒的地方。

 



居高臨下,時分是即將破曉之際,漆黑的天色轉為瑰麗的紫色,薄霧鋪散在腳下,依稀能看見凌雲梯上的燈火隨風明滅,從這個高度看去卻像是點點星火串連而成的直線。耳邊呼嘯而過的冷風撩起永晝輕軟的青絲,它們像綢緞,覆蓋住永晝朦朧的雙眸,纖指撥去臉上的長髮,她完全被被眼前的壯麗景觀怔攝而無法自己。

 



腳下的平台不大,站著她,和黔柱,以及一口龐大的金鐘,就已經顯得擁擠。那口懸吊在黑柱間的金鐘華美得令人吒舌,從鐘身到鐘槌全是黃金鑄造而成,那渾厚而高貴的身軀就這樣靜謐地聳立在高處,一種不言而喻的神聖性準確地傳達到永晝心中。

 



一雙充滿智慧的眼正注視著這個國的王后,這雙眼的主人在想,帶她來到此處是相當具有爭議性的一個決定,因為她不僅是第一個站在這裏的女人,更是第一個站在這裏的他國公主,若要遵循法禮,黔柱的所作所為是觸法的,但這個國家目前最需要的不是墨守成規,而是革新。

 



他想起戰君在向他提出要和白露國和親的計畫時,最後說服了黔柱的那句關鍵的話她不僅可以改變這個國家,還可以改變我。是什麼樣的女子讓黑冑戰君如此執著?連一面都沒見過就願意為她改寫歷史。

 



或許她真的擁有令人折服的魔力,當時的黔柱這樣告訴自己,而現在,他帶永晝來到此處,就是希望一切能朝著他和戰君的理想邁進。

 



「這裏是沐晨峰,覲關山的最高峰,也可以說是黑沃國運作的起點。」他開始為永晝講解此地的意義,「正確的來說,這口鐘,才是關鍵。」黔柱感觸很深地撫上巨大的金鐘,好似那口鐘是一位他很久沒見的好友知己。

 



「明明已經接近卯時了,但這天卻依然昏暗,以前的王因為憂心天色會讓百姓分不出夜與晝,降低百性工作的動力,因此設立了一個制度,叫晨鐘,每座城裏都有一座晨鐘,負責喚醒熟睡中的人民,敲醒大地,開啟一天的始軸,黑沃國共有五千一百零七座大的晨鐘,各地自建的小晨鐘不計其數,而這星羅棋布的晨鐘要以什麼為依據開始敲鐘呢?就是這座鐘,它發出的聲音傳到附近,聽到鐘響的其他敲鐘人再各自擊響自己的晨鐘,如此類推,晨鐘的聲音傳遞到黑沃的尾端,傳到黑沃的每一個角落,就是從它開始。」

 



聽見黔柱的敘訴,永晝感到心中正波濤澎湃,一個如此廣大的國家,好比被上天用黑布蓋著,刻意不讓他們知道黑夜與白天,然而統治這個國家的王卻能自立自強,發展出這麼嚴密的網絡來提醒他的子民要醒來,一天的工作還等著大家去努力。

 



而自己就站在這個偉大制度的中心,微微的顫抖從她的胸口傳來。

 



在白露國,她和教導她的師傅研究過歷史上許多成功的治世,那些王是如何施展他們的抱負?是做了哪些創舉?才使國家得以成為繁榮富庶的大國,而方才聽見的晨鐘,絕對是值得後人稱頌的偉大政績。

 



黔柱繼續說下去:「這口凌霄殿的晨鐘,只有戰君能敲,應該是說,只有這個國家的王能敲。王是什麼?是高高在上的掌權者?還是距離平民遙遠的神話?都不是,我們的祖先告訴我們,一個國家的王,就是這個國家的父親,每天早晨,父親應當喚醒自己的孩子,告訴他們一天又開始了,今天我們該做哪些有意義的事,我們該過怎樣的生活。」

 



好熟悉,這段話的涵義,永晝感到好熟悉。這就是在她小時候,父王對她說過的話,王之所以能夠享有權利,是因為王的身上背負了最最沉重的責任,王是千千萬萬個子民的父親,是他們抬起頭就想看到的人。

 



此時此刻,這些回憶,這些片段,就像利刃劃過她的心頭,流下斑斑鮮紅的血跡,她的淚,無預警的溢滿、滾落,好痛,她的心

 



「但過去,有十七年的時間,這口鐘不曾響起過,因為王忘了它,忘了帶給這個國光明,那樣黑暗的日子持續了好久太久了」說到這裏,黔柱堅毅的眼裏浮現不忍回首的痛楚,只怪那段歲月太深刻太殘酷,「直到戰君登基,他懷著一顆即使摧毀一切也要重建黑沃國的心,第一次走上通往沐晨峰的小路,隔了十七年,這塊地,終於又有足跡,戰君就站在這裏,看著焦黑的大地,心中許下宏願,接著拉住鐘槌,相隔十七年再次敲醒晨鐘,也敲醒了這個國。」

 



她彷彿可以看見無垠站在晨鐘旁,俯視著他的國,眼神中不是自豪與貪婪,而是希望和謙遜,如果萬物都有感情,那天破曉時的晨鐘必定也會哭泣。

 



從她和無垠同枕共眠的那天起,永晝每日起床,就會看見身旁空蕩蕩的床位,從來沒有一次,是她比無垠先起床,也從來沒有一次,是無垠比她先入睡,因為他是這個國最早起的人,當永晝還在夢鄉裏的時候,無垠早已更衣著裝隻身踏上前往沐晨峰的山道了,因為他是王,這份工作是不許偷懶,而且沒有休假的,直到他死去。

 



『孤寂』這個字眼忽地浮上她心版。有太多的人替無垠冠上形容詞,從她的祖國,到這個國,有人說他凶殘,有人說他威嚴,有人說他偉大,但在永晝的眼裏,無垠就是孤寂,他始終是一個人。一個人被父親遺忘,一個人學堅強,一個人坐在玉座上,一個人迎接早晨

 



甚至,他也一個人默默地和夜裏的她相處,不願意說出真相,只因為他不捨看永晝傷心,所以忍受了這麼久。

 



「嗚」再也不想掩飾情緒,永晝低頭啜泣著,她為無垠而哭,也為自己而哭。

 



黔柱沒有出聲,只是靜靜地看著遠方,雖然不能清楚的理解此時永晝內心的感受,但他知道不該去打擾,就讓她發洩吧!

 



就像無垠說的,她已經為白露付出太多了,多到可以為她自己贖身了,如今將她禁錮在牢籠裏的是她自己,要不要放手,只在一念之間。雖然從小她所受的教育都是教導她要為別人著想,但自從來到黑沃,這個國家的王卻不斷的告訴她,要為自己而活,因為有一個人這麼樣的愛她,她怎麼能不好好地愛自己?

 



大愛縱然偉大,但出自內心的愛情,卻讓她懂了過去二十年都沒有人教過她的事,世界上,除了上對下的關愛,另一種平等的佔有愛更真實,更加牽動著一個人的五感,他的一舉手,一頭足,就好像將她的世界翻過來又轉過去那樣不得了,而且這種愛,也值得一個人為它犧牲一切,付出所有。

 



腳下的懸崖雖然陡峭,深不見底的山谷雖然可怕,但若是有勇氣縱身一跳,也許才會發現新天地,也許才會找到真正的歸宿,勇氣是關鍵。

 



「如果」永晝顫抖的聲音傳來,「我拋棄了宓姬的身分,這個國,還是會接納我嗎?」

 



黔柱凝視著她,毫不猶豫的替她解答:「殿下就是殿下,是黑沃國的王后,這和其他任何事都無關,這裏,就是妳的國。」

 



是嗎?是真的嗎?這裏真的是她的國嗎?

 



永晝緩緩抬起手,握住了額間那顆被她寄託了鄉愁的冰晶,也是揭開殘酷面紗的關鍵,頓時腦海裏太多畫面掠過,有白露國的宮殿,有清晏的臉,有母后的微笑,和父王的背影這些人事物伴隨著她二十年,在未來的更多二十年裏永晝要和他們分開了,這不是遺忘,而是放下。

 



手指一扯,綁著冰晶的金線不費吹灰之力便鬆脫了,比起那夜無垠只不過輕輕拉了下冰晶便帶來的裂身遽痛,輕易得令永晝感到好笑,她的父王就這麼相信她,相信她的忠誠,相信她的愚孝,是啊!永晝對白露對旭日的愛曾經是不容質疑的,曾經。

 



永晝拿下它,將它握在手掌中,無聲地注視著那改寫了她的生命的晶石一會兒,便揚起手將它拋了出去,一道優美的弧線在空中劃出,冰晶墜落在沐晨峰之外,從永晝的視線中消失了。

 



黔柱從那湛藍的眸子裏看見決斷,也看見了重生,這對他來說,就好像看到了曙光。

 



「王后,敲鐘吧!」他說出希望永晝敲響晨鐘的請求,但永晝卻震驚地問道:

 



「晨鐘不是王才能敲嗎?」

 



黔柱微笑了,「王不在凌霄殿,當然該由您來敲啊!」

 



永晝覺得這樣不妥,臉上滿是遲疑。

 



為了打動她,黔柱這樣說了:「戰君現在不知在何方睡著,儲備體力,今天還要趕路去南都,王后不想親自敲鐘喚醒戰君嗎?」

 



這席話著實讓永晝的心動搖了,過去都是被無垠所敲出的鐘聲叫醒,如今,是她該回報他的時候了,這敲晨鐘的工作,她想做。

 



「請右相大人指導。」永晝拭去眼角的淚水,走到晨鐘旁,巨大的晨鐘從這個角度仰望更是宏偉,她握緊鐘槌的麻繩,試著想像幾年來,無垠都是如何一下又一下的敲著這沉重的大鐘,不畏風雨的阻擋,不論身體的好壞,執著的做著這項神聖的工作。

 



「敲晨鐘三下即可。」

 



永晝想到,就在這同時,全黑沃國有多少的敲鐘人都和她一樣手握鐘槌,但不同的是,他們在等待凌霄殿的鐘聲響起。

 



永晝吸一口氣,使力地將沉重的鐘槌向後拉,然後虔誠地往晨鐘推去。

 



低沉渾圓的鐘響劃破了清晨的寧靜,這就是每天叫醒永晝的聲音。伴隨著第一聲的晨鐘響起,四面八方好似呼應著永晝所敲出的聲響,高低不一的鐘聲跟著傳來,有的快,有的慢,有的近,有的遠,像極了一首悠遠的歌。

 



當鐘槌撞擊晨鐘的那一霎,從手心傳至胸口的共振叫做感動,淚水自眼眶翻落已不是她所能控制的了。

 



「鐘響晨開。」黔柱朗誦似地喊道。

 



永晝再度敲響第二聲,他也接著喊:

 



「天祥地和。」

 



最後一下,永晝使盡力氣敲出最大的聲響,她希望無垠能聽見,她所敲的晨鐘,她為他而敲的晨鐘。

 



「國富民安。」這是一個夢想,但黔柱相信,不遠了,真的不遠了。

 



晨曦微微地從雲層後透出來,難得一見的金色出現在黑沃國的天際。

 



鐘聲愈來愈遠,愈來愈小聲,永晝看著陽光綻放的地方,默默地祈禱無垠一定要平安歸來。

 



 

4 則留言:

  1. 我也要祈禱~~~~~~~

    帥帥的戰君趕快回家~~~

    我要看無垠呆掉的樣子~~~~>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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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有人看見5107嗎?



    無垠還要一章才會回宮

    那一章...(遠遠遠目)<-學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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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呆呆〉5107??

    婉兒寫得真是太棒了...〈抱〉

    是說我好久沒來無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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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謝謝小月~(抱)

    我會努力生下一章的!!

    我會去妳的天空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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