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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鐘響起,敲醒了沉睡的大地,黑色的宮殿卻早已是燈火通明,一向空曠寧靜的四極台,在此刻站滿了黑甲鐵冑的騎兵,黑旗在朔風獵獵的凜冽中飄揚,即使寒氣侵肌,仍不見任何顫抖和動搖,因為他們是黑冑鐵騎,黑冑戰君從精英中遴選出的精英。
黑色的戰馬在微弱的晨曦照耀下,反映出鬼譎的光澤,一匹匹皆像是通往地獄的使者;騎在馬上的騎兵身著黑色鐵片交疊的戰甲,漆黑的頭盔下看不清喜怒哀樂,只露出一雙炯炯的利眸,白煙不時地自頭盔下噴出,若說從外表看不出,但事實上,此時的氣溫足以下一場大雪。
一隊又一隊的黑騎並列在四極台上,他們的領導者正在站主殿門口檢閱著每一隊將要再度和他出生入死的將士。
無垠,又稱黑冑戰君,鐵鑄的戰袍穿在他身上,絲毫感覺不出沉重,即使那是件重量需要兩名侍女合捧的鐵冑。平時披散的黑髮收束成馬尾,金色的絲線將之捆於頸後,一張嚴峻的容顏表露無疑,卸去滿不在乎的輕浮,取而代之的是不容置喙的威嚴。黑色的鐵甲之下覆蓋著胸前和手臂上的傷痕,經由白色的紗布綑綁後,再穿上厚重的黑色鎧甲,任誰也看不出他的傷勢,除了他自己…和替他包紮的永晝。
殿前侍衛雙手高捧著一把大刀,朝黑冑戰君走來。刀身至刀柄皆為漆黑,仔細查看.方看出刀身兩面皆雋刻有火焰圖樣,深淺不一,晃動時經過光線折射彷彿看見圖騰中的火舌蜿蜒竄燒,神奇不已,但這把刀最讓人聞之喪膽的,是它砍殺時的鋒利,以及能夠吸取血液保持刀身光亮的特性。
「戰君,血魔刀。」呈上的侍衛恭敬地說道。
黑冑戰君握起冰涼的刀柄,從半空中一劃而下,眾人的眼前出現一道幻覺般的紅光,乍現後便頓然無形。可以想像,當這把『血魔刀』在戰場上奮力殺敵時,數道紅光憑空出現在空氣中,當光束消失,對手也一個個地倒地不起,身首異處,難怪黑冑戰君的出現總是讓人有如見到修羅般的恐懼。
他的手掌,手臂,肌肉,正在找回和血魔刀的熟悉記憶,畢竟也有一陣子不曾看見它,曾經他們是最親密的夥伴,是默契最好的組合,如今,又要和它一同踏上戰爭的旅途。他並不是一個好戰之人,但也絕不是慈祥的和平主義者,因為他坐的叫玉座,他統治的是國家,一國之主,沒有資格避免血腥,最好的辦法,就是習慣它。
為黑冑戰君左輔右弼的暗璐和黔柱分別站在無垠的左右,在他們的身後還有前來替戰君送行的百官。
黔柱看了看天色,「戰君,你們上路不久後應該就會下雪,請走…」
「走銅靈關,我知道。」黑冑戰君截斷他的話,這點小事早在他的計算之中,不必旁人來提醒,但黔柱就像一個擔心兒子的父親,提心吊膽的就是怕兒子受傷,但他不是不相信這個兒子,反而完全地以兒子為榮,只是偏偏這個兒子是千萬百姓的王,怎能不多替他設想一點?
暗璐白了黔柱一眼,對他說的建言十分不以為意,他們英明的戰君還需要他來提醒嗎?
「戰君,這趟旅途暗璐無法隨侍在側,請戰君務必以自身安全為重,切勿讓自己暴露於危險之下……」
「我一定會平安回來,請左相不必過度操心。」無垠一樣截去他的話,到頭來,兩個男人都一樣囉唆。
當然,暗璐知道戰君會平安回來,只是這次他無法跟隨在戰君身邊,以往有任何危險都得先通過他這一關,如今戰君離開他的守護範圍之內,不安的感覺就是無法抑制。
一直站在一旁的幽冥將軍開口了。
「左相大人,請相信幽冥,幽冥以項上人頭擔保戰君的安全,戰事結束後,必定會還給左相大人一個完好如初的戰君。」
「拜託你了,幽冥將軍。」暗璐和黔柱異口同聲地回答,彼此都嚇了一跳。
站在這三人之間的黑冑戰君只是默默的嘆了口氣,他們都當他是三歲娃兒,連血都沒見過嗎?
忽然,他低聲地向黔柱說道:「黔柱,她就拜託你照顧了。」
她是誰?黔柱自然心裏明白,這趟一拖又拖的遠行就是因為那個人,無垠心中最大的牽掛。
「戰君放心,臣定不會讓王后受委屈。」他向無垠擔保。
微微頷首的他看了看天色,是該出發的時辰了,即使有再多的不捨和掛念,此時都應該拋下,否則無顏面對眼前的大軍,黑冑戰君高舉血魔刀,接到指示的幽冥將軍立即發號司令-
「出發!」
只見數千馬匹同時轉向,配合著壯大的馬蹄聲,是那閘門鐵鍊轉動的聲響,厚重的黑色大門緩慢向外開啟,一列一列的鐵騎有秩序地馭馬而出,數以千計的鐵蹄撞擊地面所發出的震撼,讓四極台和凌霄殿都感受到明顯的震動,正正之旗的壯大軍容只有在此刻才能得到印證。
那代表著出征的震動不只四極台和正殿感受得到,就連在坤簌宮的寢殿,也感同身受。
遠遠地,微微地,感受到了地面的共振,看似空無一人的寢殿靜謐無聲,白色的背影瑟縮在石床的一角,沒有半點動靜。
永晝睜著杏眼,帶著點驚恐,還有些許悲悽的表情,維持這樣的姿勢已經好一段時間。無垠離開了,從她身後的位置離開到好遠的地方。
當她看到無垠身上的傷,和自己手中的剪子,簡直不敢相信的永晝除了搖頭,失去了其他反應,然而無垠只是要她別擔心,將她按在懷裏輕拍,因為接下去,他要告訴她比這些更難以接受的事實。
「你的血還在流…不行,我去叫默芸…」永晝眨著一雙朦朧的水翦,正想要轉身去叫醒默芸,卻被無垠出聲阻止。
「不要去。如果讓這件事張揚出去,這個凌霄殿是容不下妳的。」
手足無措的永晝止住腳步,無垠說的對,她所做的事情可是跟刺客沒兩樣,後果除了死,沒有第二條路。
「怎麼會這樣…那現在該怎麼辦?」
知道她的慌張,無垠慢條斯理地告訴她:「妳去找件衣服,能夠吸血,有彈性一點的。」
都照著無垠所說的去做,永晝替他包紮好了傷口,過程中,白色的布吸附了血,那血淋淋的場面讓她鼻酸不已,自己怎麼會做出這樣可怕的事情?她真的一點意識都沒有。
「這件衣服要藏好,別讓人家看到了。」無垠將破碎的白衣摺起,交給永晝。
她接下殘衣,淚水不禁跌落,為什麼他可以這麼溫柔?在他眼前的人不是想要置他於死地嗎?「現在可以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嗎?」
看著與他同樣坐在床沿的永晝,無垠張開雙臂,「過來。」一如往常地,他總是將她置於最安全的地方,用外人意想不到的溫煦來對待她。
然而,她呢?居然用這種方式回報他。
永晝搖搖頭,「我不過去,也許我又會傷害你。」她竟然開始害怕自己。
無垠莞爾一笑,「妳不會,過來。」
為什麼他可以這樣的信任她?從那雙銀灰色的眸子裏找不到一絲懷疑。被無垠的肯定所打動,永晝起身走向他,依著他坐了下來。
無垠溫暖的體溫馬上環繞著她,雙臂將她緊摟,心中還是有著濃厚罪惡感的永晝只能痛苦地承受這些。
「你的睡袍…也是我用的?」她問。
不愧是永晝,聰穎的她馬上就發現這兩者之間的關聯。無垠選擇沉默,但也等於給了她答案。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多久?」她的聲音在顫抖,不過這是可以理解的,在她毫無意識的狀態下,做了一些自己完全不知曉的事情,那有多麼的令人害怕。
無垠先是頓了一會兒,才決定坦承:「從我們初日一起睡在這張床上開始……」
懷中的人連呼吸都停住了,永晝糾結著雙眉,不敢置信地微啟著紅唇。一點點的蛛絲馬跡,開始,逆流回她的腦海,無垠的疲累、暗璐在凌雲梯說的那席話、身體無端的酸疼…在在都印證著無垠所言不假。
若是照樣推論,過去這一個月,他根本沒有好好地睡上一覺,而她,這個始作俑者,居然還若無其事地問他為何消瘦…
『永晝,妳簡直是惡魔。』她錐心地對自己說。
「為什麼…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他怎樣能忍受夜夜和危機同眠?而不在第一天就將她繩之以法,甚至,他大可當場就結束永晝的性命不是嗎?
灼燙的指腹掠過冰涼的額際,刻意避開那顆水滴型的晶石,將她風鬟雨鬢的髮絲撥去一旁,露出形狀姣好的臉蛋,而手掌則留連不願離去地享受著膚若凝脂的觸感。每當無垠對她這樣做時,她都會閉上眼,默默地感受那份自掌心傳遞過來的寵愛,然而此刻她卻做不到,雖然知道他是好意要她放心,但永晝不能就這樣原諒自己。
「告訴妳?這些事又不是妳做的,告訴妳又如何?」他的語氣十分溫和,卻讓永晝一頭霧水。
她稍微仰起首,用藍眸望著他,「不是我做的?…什麼意思?」
「到方才為止,妳都不知自己做了什麼對吧?」灰眸看著她說。
永晝緩緩的頷首,無垠繼續說:
「所以,那怎麼能說是妳做的?妳不是自願的。」…『妳是被操縱的。』這句他依然說不出口。
不是自願…無垠的意思是說她是被迫的?
「難道,有人在指使我?」藍瞳中露出恐懼的神色,無垠安撫地將她攬入懷中。
「妳覺得,如果妳對我做的這些事情被發現,會有什麼後果?」無垠引導地問。
永晝用著微弱的音調回答:「死…」
「還有呢?之後呢?」他們的關係是從何開始?建立在什麼樣的基礎上?
一點就通的她,忽地挺直了腰幹,眼中盛滿了懼怕,激動地說:「我的國…我的子民…我的父王……」她捉住無垠的手,「不!請不要再讓戰爭波及他們…是我做的!我一人承擔…不要牽連到白露國…」
無垠無話可說,面對這樣竭心竭力地去保衛國家的永晝,他驟然不知該如何繼續。他也是王,他又何嘗不懂永晝想要保護國家的心情?但他和她不同的,是自己的人生,能做主與否。
「…妳這樣為白露國犧牲,值得嗎?那個國家,能給妳同等的回報嗎?」無垠問道。
「我是屬於白露國的,我甘願為它犧牲奉獻,你也是君王,你理當懂得我的感受啊!」她滿是痛楚地喊著。
這是第一次,永晝和無垠如此直接地談到國家的問題,長久以來,這個問題在他們之間就如同是個禁忌,是個傷口,沒人願意去碰觸它。因為永晝的矛盾,所以無垠也願意不提,他耐心地等待,等待到他倆能沒有忌諱的談論這件事為止。
「我為我的國付出,但我也能替自己做主,妳呢?妳曾經為了自己而任性的反對過別人嗎?」這樣的態度和他在外人面前的嚴峻相差甚遠,但內容,卻足夠讓永晝無力反駁。
她反問:「那你呢?你不顧別人的反對做過哪些任性的事?」
沒想到,無垠只是定定地看著她。
「娶妳。」
永晝啞口無言,她紊亂的思緒忽然清晰起來,最清楚的感受便是無垠突如其來的告白,讓她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不聽使喚地潸然落下,此時此刻的她已經失去了追問的力氣。原來,知道世上有一人為了自己而任性,是一件如此感動的事。
因為她一直認為自己是個附屬品,白露國的附屬品,人民愛戴她,是期待她能為這個國家做些什麼,而她只需要將自己塑造成符合玉座的標準,等旁人要她上坐時,便聽話地坐上去,如此而已。但是,竟然真的有人是因為她,因為永晝這個個體而需要她的。
就算還有很多事情是需要解釋的,無垠也不想在此時說明,總會有那麼一天,她會明瞭。
替她接下晶瑩的淚珠,無垠終於決定直搗問題的核心:
「妳想知道,是誰在控制妳嗎?」
永晝肯定地回答:「當然。」
無垠與她四目相對,一字一句地拋出:「每當妳想要對我不利時,妳的額飾就會散發出不尋常的紅色光芒…」
她征仲半响,「你是說…不!不可能!我父王他……」
這樣的反應早在他的預料之中,無垠沒有多做解釋,他只是伸手做勢要拿掉她的額飾,當那輕微的力道拉扯著晶石,遽然地一股劇痛撞擊著永晝的腦門,她痛得慘叫出聲,無垠馬上放開了手,但永晝仍是扶著床沿喘息,那種恐怖的痛楚是她從未體驗過的,四肢百骸都不停顫抖,即使痛感已經消失了,她依然餘悸猶存。
「對不起…」無垠心疼地撫著她的背,但這樣做,是最直接也最清楚的驗證方式。
「我不相信,我父王他怎麼可能會這樣做……不可能…」垂著首的她一逕地搖頭,這太荒謬了。
她心中的支柱卻反過來成為要傷害她的人?而眼前的的無垠卻一心想要幫助她…是與非,正與邪,全都顛倒過來,她的世界被打亂了。
「妳必須自己拿下那個控制妳的晶石。」他告訴她應該要怎麼做,但很可惜的是,永晝卻聽不進心裏去。
失魂的藍眸沒有焦距,她說:「你在騙我,你想離間我們父女,這是你們黑沃國的詭計。」若是冷靜的她,決計不會說出這樣情緒化的言語,可當下的永晝已然失去了判斷能力。
「妳看著我。」無垠將她的臉捧至面前,要她注視著自己,「我若要對白露國不利,何必大費周章做這些安排?我若要妳死,又何必千里迢迢讓妳來到我身邊,夜夜與我共枕?妳很清楚的,不是嗎?」
永晝的心碎了,碎了一地任狂風吹去,她好想這一切只是個夢,夢醒之後,她還是在白露國,有著慈祥的父王,總是對她微笑的母后,即使每日都有許多要學習的大小事,她都不在意,畢竟,那才是她的家。
為何,一切都變了樣?她總以為那裏才是她的家,但現下,處處皆不是她的歸宿,心失去了根,還能如何呢?
闔上眼,永晝不願看見,看見他的灰瞳,裡頭寫滿了殘酷的事實,逼她去面對。
她撥開無垠的兩掌,移身至床內,「我累了。」永晝背著他躺下。
無垠看著一心只想逃避的她,失落地歎了口氣。
「如果,妳已經離開了那個國,也已經用自己換得了白露國的太平,那麼妳應該就不再虧欠那個國家什麼了。妳已經替自己贖身了,永晝。」他不願再看到她將責任往身上攬,總有一天,她會負荷不了的。
「更何況,他們這樣利用妳,不顧妳的性命安危…」話未竟,永晝便截斷他的話-
「我不要聽!」不要再逼她,難道他看不出來永晝已經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嗎?
無垠閉上了嘴,他太心急了,急著想將永晝從牢籠中解放出來,卻沒注意到自己施力過當,也一樣會傷害到她。望向窗外,無垠從日夜難辨的天色看出他該離開的時刻到了。
躺上床,從身後擁住那瑟縮的人兒,耳鬢斯磨地將臉貼著她的,天知道,他有多希望黎明不要來,分離的痛苦,比他身上的任何一處傷口都來得令他難熬。
「永晝…我要走了。」他握起那雙冰涼的柔夷,願在他遠行前再替她暖上一回。
永晝沒有回話,甚至連雙眼都沒睜開,但無垠卻知道她並沒有入睡。
「妳還記得那日赤孃國的紅蓮在大殿上交給我的紙條嗎?」他說。
永晝心一抽,她記得,怎麼可能忘得了?那時他兩人的笑容深深地刻在她的心上,每每想起,總是忍不住蹙眉心痛。
「她在紙條上告訴我聯手擊破海寇的方法,因此,我今天要遠征,去南都。路途遙遠,也許要兩三個月才回得來。」他言簡意賅地說完,「好好保重自己,天冷妳的體質又寒,晚上叫默芸多放幾盆暖爐,千萬別染上風寒。」
永晝仍然是沒有動靜,無垠凝視著那張玉雕的側顏,緩緩地,在那芙蓉如面的臉頰上落下幾吻,代表著他的道別。
「永晝,做妳自己。我走了。」無垠起身離去,徒留一室的悽清與她相伴。
在寢殿的門軋然闔上的一瞬,一滴淚自緊閉的眼中溢出,橫過鼻樑,沉入軟墊中。
他好殘忍,在將這樣一個悲劇帶進她生命裏之後,就這樣一走了之,讓她一人去面對,她需要他,只是說不出口罷了。
背脊的刺寒在提醒永晝,無垠已經不在了,她多想坐起身叫住他,大喊道:「不要走!」只是心裏的悲愴已經麻痺了她的身體,使她動彈不得。
永晝以為自己裸著足,從寢殿飛奔而出,穿過漫長的凌雲梯,投入無垠的懷裏,祈求他為她留下,但沒想到,那只是她的魂魄……
我覺得...永晝無垠啊...
回覆刪除好像要倒著看才比較清楚ㄟ...
看完一遍,還要再看一遍...才會發現很多東西...
會發出"原來如此啊~"的聲音
這招不知道是哪裏學來的....
希望永晝能夠堅強地擁抱這個殘酷的事實...
回覆刪除只是,我們都知道該面對現實,面對那血淋淋的傷口
卻因為那椎心的痛楚而不敢碰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