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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多月以來的夜裏,無垠多半都像現在這樣,清醒著。
深夜,偌大的床上只臥著一個人,永晝帶著無邪的睡顏沉沉睡著,均勻的鼻息讓人不願驚動她一分,然而室內的燈火是亮著的,本應躺在這床上的另一人,卻點起了燭蠟,坐於石桌旁靜靜不語。
蘊藏著銀光的瞳眸將焦點放在那張睡顏上,緊閉的雙眼將她和現實隔離,微啟的紅唇不再像白天那樣有意地緊抿,好似要防止心事會不小心洩漏了出去。此刻的她沒有束縛,沒有旁人加諸在她身上的頭銜,如同荊棘般綑綁著她的頭銜。這樣天真的睡臉,也許才是永晝這個年紀本來該有的面貌吧!無垠感嘆地想著。
珠簾因風搖擺,敲出細碎的撞擊聲,刺骨的寒風吹送進來,無垠落在胸前的髮稍微微地飄飛,黑髮半掩住他的表情,但那雙堅定的瞳眸還是一瞬也不瞬,將焦點放在永晝黛眉間的水滴型晶石上。
修長的指尖輕觸到睡袍上的縫合處,細而密的針法將破裂的布料重新縫合,一針,一線,整齊地排列著,她的細膩也一併織在其中,指腹來回遊走在那已經補好的裂痕上,他想的,卻是另一個裂痕。
那個裂痕不能用針縫,不能用線補,沒人能替他復原,因為連他自己也力有不逮,只好任由那個裂痕日趨擴大,痛苦日日累積。
直到他的心被吞噬。
無垠輕嘆了口氣,已經沒有時間了,在今夜,必須做個了斷。
那日紅蓮在凌霄殿上給他的字條,寫著南都海寇下一次上岸做亂的日期,她知道近來黑沃南境不平靜,因為在她的國家也飽受海寇侵擾卻無法根治這個問題,做事喜歡快刀斬亂麻的紅蓮和這幫賊人糾纏了超過兩年,已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這次來就是要和黑沃國聯手,一同根除禍源。這趟,無垠必須親征,代表著他必須離開永晝的身邊,然而他卻不願,不是因為兒女情長,是因還有一個更棘手的情況發生在無人知曉的深夜,他與她的房裏。
今晨,他就要率大軍離開凌霄殿,長途跋涉到南方的邊境,這一去,動輒兩三個月,若是戰事不順,可能會更久,但他對現在的永晝實在無法放下心,因為…
忽地,永晝坐起來了,應該在熟睡中的永晝忽然坐了起來,她的雙眼緊閉著,面無表情,動作僵硬地掀開被子,那舉動好像有根無形的線綁著她的手腕,把她當作傀儡一樣操縱,事實上,她就是一個傀儡。
一個從白露國出發時就注定被犧牲的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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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遠在西邊的白露國同樣浸潤在夜色之中,這個國家的國王,也一樣清醒著。
緊鄰著白露國的宮殿,有座白色祭壇,象牙白的祭壇聳立在墨色中,本應散發著溫和的光輝,在午夜時分的當下,竟慘白得令人不寒而慄。
圓柱型的祭壇被命名『明臺』,是由石砌而成。白露國的各種祭祀皆在此舉行,若無祭典時,除了祭司,連王都不許踏入一步,這裏是聖域。但白天的聖域,在夜晚,卻成了邪惡的淵藪。
沿著白色的石階而上,數到第七十七階,廣大的圓形平台在眼前展開,平台上畫滿了獸型的圖樣,一共有六隻,分布在祭台的四處,祂們是白露國的守護獸,白露國人相信六神獸分別化身成六種動物在守護著人民,祂們的神話在白色的國被傳唱著。
圓形的平台中央有一凹槽,祭典時祭司會圍繞著凹槽而站,意味著聚集了象徵正氣的日光於凹槽中,再經由神聖的明臺散佈至白露國人的家中,為所有人帶來平安和福氣。
夜晚,應該是明臺最平靜的時分,然而此刻,卻有一場低調的儀式正在進行著。
用來聚集日光的凹槽放滿了泉水,天頂的皎月就不偏不倚地倒映在水面中心,一名全身白衣的女祭司緩緩走入泉水中,合十的雙手上纏繞著一條金線,祭司口中念念有詞,立足於水中的她緩緩地跪了下去,冰冷的泉水正好浸至祭司的腰際,因人走入而破碎的月影圍繞在她身旁四周,由顫動搖晃到平靜和緩,靜止的人事物好像一幅畫,訴說著古老的咒術。
若說平時四季展示在全國人民眼前的祭典叫陽祭,那麼此時在舉行的就應該叫陰祭,鮮少有人知曉,這神聖的明臺除了白天的祭典,還擁有另一項功能。這要追溯到一百年以前,策劃修建全國最宏偉的祭壇時,一共有六位工藝出眾的工匠負責統籌築臺工程,因白露國信奉日教,因此祭壇以接近太陽為目的,一共鋪設了七十七階石梯,方能到達祭壇頂端,但在這六名工匠中卻有三個人是白露國內不為人知的月教信徒。
月教和日教本共存於白露國,但因日教信奉者多於月教,因此藉故打壓消滅月教,試圖統一全國,讓日教成為國教,事實證明,日教成功了,寡不敵眾的月教在毀謗和離間的打擊之下終至灰飛湮滅的結局,但在困境中仍有極少數的月教徒堅持信仰,將教義暗埋於國土下,默默延續著月教的血脈。
時光荏艿,百年已過,但種在月教教徒心中的恨意卻從未消退,已成為國教的日教想建造亙古未有的祭壇,這對殘餘的月教教徒而言,正是替被邪魔化的月教以及被屠殺的月教徒雪恨的最好機會,他們要將月教的教義以及儀式不著痕跡的刻劃在日教引以為傲的祭壇上,每當日教徒向此祭壇膜拜時,也同樣在對月教臣服。
七十七,是月教聖書的章數,也是月教教徒朝月亮禮拜的週期;同心圓,則是月神手中的法器;精密的測量設計之下,將祭臺中心的凹槽放滿水後,每天的月軌都一定會倒映在水面上,這也是月教的儀式之一;甚至,他們更將祭壇之名命為『明臺』,這份不共戴天之仇將永遠被無知的白露國人詠唱下去。
在見不得光的一百年之中,月教的本質已經不是從前的安祥與和平,而是充滿了仇恨的邪惡與偏激,曾幾何時,存活下來為了平反月教冤情的教徒們,竟演化成了日教口中的邪教,失去了當初的純淨信仰。
回到此刻,觀看著月教儀式的,不是別人,正是白露國的國王-旭日。
旭日二十五歲壯年接下玉座,他的父王被諭為海王,在海王當朝時,白露國的漁業遭逢瓶頸,被白露國人賴以維生的魚群因海水洋流改變而遷徙棲息地,一度無法找出捕魚地點的漁民失去經濟來源,生計面臨危機,同時也牽連到整個國家的運作,就在此時,智慧過人的王在海上居留了一個月之久,和漁師們研究風向、洋流、海水溫度的變化,終於找出新的漁場,更集眾人之力寫出紀錄白露國西岸洋流潮曲的經典,在位期間更多次改良漁船結構,將國家的漁業引導至高峰期,因此得名海王。
旭日的父王交給他一個和平的盛世,告誡他要愛護人民,要視民如子,但海王卻沒有教導旭日,應該如何抵禦外辱,所以當異族來犯,旭日才驚覺自己除了愛民,其他什麼也辦不到。
有一個這樣強大的父親,對旭日而言就好比一座高山壓在他的身上,不分日夜,讓他透不過氣,備感壓力。他努力的做個稱職的王,不貪戀權勢,不沉迷美色,每天看著朝陽升起,他都感謝老天賜與這個國家太平,但為什麼,卻總是不時的聽見臣子們在緬懷海王的時代?那是一個不平靜的朝代,天災人禍不絕如縷,為什麼臣子們懷念的是那樣的一個朝代?
『如果海王陛下在世,這樣的小事他一彈指就能做出決策。』
『不只這樣,海王陛下總是在下決策前就已經顧及四方,有了周全的對策。』
海王兩個字像是一把尺,每當他高坐玉座上,處理朝政之事,底下的文武百官皆以那把尺默默地比較著,他永遠不及那偉大的父王,他做的決策永遠無法滿足其他人的期望。小時候躲在母后懷裏看著父王被眾人包圍,他的一舉手一投足,都引領著眾人的目光和關心,那樣的父王是他所崇拜的,將來有一天,他也會成為那個人群中心的人物,被簇擁著,講出的每一句話,都有人記載下來,轉眼間,他成了王,但事實和想像卻不同。
旭日看見,那些望著他的人,眼底都印有他父王的影子,記載他說過的話的人,也許會在紙上批評他的無能,而不是替他歌功頌德,一想到這,他就無法自拔地怨恨優秀的父王,甚至處處猜忌,心生疑念,但他不願。
旭日命運中的另一個重要角色,出現在十八年前。
體弱多病的王后生下了皇室的繼承人,雖然是個女孩,但王公大臣們似乎不以為意,認為女王一樣能夠治國,也許是因為他的女兒有擁一雙罕見的藍眼珠,那雙如同海洋一般的瞳仁讓臣子們憶起了海王,他的父王雖不再有形體,但他的影響卻從未消失,反而更深更深地加諸在他的身上,每當他注視著自己的女兒,在心底深處的角落就會有一個聲音,在催眠著他,『這個女孩,是父王轉世來和我搶奪王位的。』那聲音時大時小,試圖摧毀他和女兒的親情,然而旭日卻無能為力,他害怕。
永晝出生,舉國歡騰,他們稱她作海神之女,意味著,她將來,也會像人民懷念的海王一般才德出眾,原本聚集在旭日身上的目光,漸漸地,轉移到了永晝的身上,臣子們督促永晝學習,教導永晝所有成為王應該有的知識,無論她能負荷與否。這些舉動,看在旭日眼中,只感到羞辱,他知道,他們迫不及待要創造出另一個海王,取代他的位置。
五年前,邊疆亂事起,鄰國的王撕破了屬於白露國的和平,大舉入侵,已經有百年未曾接觸戰爭的白露國就好比一隻任人宰割的白兔,成了待宰羔羊,絲毫沒有反抗之力。旭日在朝上聽著從邊疆傳回來的戰事一天比一天擴大,距離首都的距離愈來愈近,同樣也慌了手腳的大臣不斷催促著王,盡快想出對策,否則將會招致滅國的悲慘命運。眼看著戰事不受控制,百姓生靈塗炭,有些大臣又不禁懷想起海王的幹練,對現在的王心生不滿。旭日憤恨地想著,他的父王並沒有經歷過戰爭,除了海,他還知道些什麼呢?就算是父王在世,也不見得能打勝仗,就算是他父王,也不一定能扭轉這惡劣的情勢。
所以,那些不在其位者,憑什麼斷言他不如他父王?
但說什麼都是白費,仗是一場一場的輸了,將士,是一個一個的犧牲了,白露國已到了勢窮力竭的窘境,旭日除了白了一頭黑髮,就只能繼續做個仁厚的王,替人民心痛罷了。
就在此時,敵人提出合親的條件,只要將宓姬送往黑沃國與黑冑戰君成婚,戰爭就可停止。聽聞這個消息,全國上至下皆激烈反對,要將他們的海神之女贈與敵國,簡直如剮心頭肉那般疼痛,但玉座上的旭日,卻悄悄地,悄悄地,鬆了一口氣。
旭日、還有這個國家,都已走投無路,他不願這個國毀在他手上,他不願作千古罪人,如果犧牲永晝,能保住這個國家,保住他的王位,有何不可?再者,他也想看看,那些將永晝當作海王再世的王公大臣失去最大希望時,臉上會有什麼樣的表情。到頭來,他們才會發現,白露國的王終究是他,是旭日。
只是他萬萬沒想到,送走了永晝之後,停止了戰爭之後,這個國家並沒有因此恢復以往的榮景,反而,像是舉行國喪般地氣氛低迷,宓姬不在了,連同將這個國家的靈魂也帶走了,叫身為王的他,應該如何自處?
王后病倒了,因再也見不到心愛的女兒。在護送永晝離國的隊伍即將出發的前一個夜晚,枯槁的細手從病榻的紗帳中伸了出來,不偏不倚地指著旭日,王后悲愴地喊著:
「你!就是你!把我的女兒送走,把她驅逐出境...因為你害怕她!就如同你害怕你父王!」
王后尖銳地說出了他的心聲,毫不留情地撥開那張偽善的面具,從那天起,旭日就變了,應該說,卸下了偽裝,露出真正的自己。
無心朝政的他找上了月教的秘密教主,他要報仇,他要殺了那個在五年前一手挑起這一連串戰事的黑冑戰君,至於殺人的刀,他會送至黑冑戰君的枕邊。
月教教主告訴旭日,在十個最高祭司之中,有一個是月教教徒,她會告訴旭日應該怎麼做,才能達到他的目的。
現下,旭日看著跪在水中的祭司將兩掌攤平,纏繞在她手上的金線穿過一顆水滴型的晶石,和他那天為永晝繫上的一模一樣,那是當然的,因為這兩顆晶石,是絕無僅有的雙生冰晶,形狀和蘊藏的能量都一樣,彼此之間更擁有強大的連結,經由月教祭司的念力,足以操控遠在黑沃國王宮裏的佩帶者永晝,若是非佩帶者想將之取下,將會危急佩帶者的性命。
愈接近午夜,月色就愈趨於泛紅。赤月,在月教進行儀式中,是最能提高執行者靈力的情況,今晚,對祭司而言,正是如得天助的時機。
旭日考慮過各種可能,但無論是哪種,永晝的命,都不可能被留下,行刺失敗,黑冑戰君容不下她,行刺成功,她的命也到了盡頭,命薄如紙的永晝,是個不折不扣的犧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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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垠沒有絲毫驚訝地看著永晝起身,他甚至知道,她接下來就會開始尋找他所在的位置,因為這樣的情況,已經上演了三十次,他也連續三十個夜晚都不得安眠。
無垠知道,永晝還是在沉睡中,她對於自己現在的行動完全沒有意識,從她的動作也不難看出,她只是被操縱,至於被誰操縱,無垠了然於心。
他曾不經意地詢問永晝,關於那個墜飾的來由,她說那是她父王親手替他繫上的,要她勿忘祖國,永晝對這個說法絲毫沒有疑惑,但無垠可不,每晚永晝被控制時,那顆晶石都散發著微微的紅光,這是累積了三十個夜晚觀察的結果。
對方操控永晝,是為了殺死無垠,而且此時永晝的力氣會變得特別大,那絕不是她的力量,有另一種能量強迫性地灌輸在她體內。
閉著眼的永晝下了床,朝他筆直地衝了過來,也已起身的無垠不費吹灰之力就躲掉了她的攻擊,那股能量似乎只能大略地操控永晝的身體,所以顯得很不自然,甚至會傷害到她自己本身。就好比讓無垠躲掉了的永晝無法及時地停下腳步,眼看就要撞上椅子,一邊躲開她的攻擊,無垠卻還要伸出一手將她攔腰擋住,才不至於撞傷了她自己。
無垠心疼她,因她只是顆被放棄的棋子,被自己的父王背叛,卻渾然不覺,若是這件事讓任何一個凌霄殿的人知道,永晝隔天就會出現在法場,被處以死刑,行刺國王,是最嚴重的罪行。但無垠盡他所能地,將這只發生在夜裏裏的行刺事件隱瞞住,除了他再也沒有人知曉,黑沃國的王夜夜都與刺客同房同床。
白露國的王不可能不知道這樣做的後果,他又怎能忍心將女兒置於這種險境?最無辜的永晝會因此被犧牲,甚至到黃泉路還不知道自己被背叛了,背叛她的人,竟然就是自己的父王,那是何其殘酷的事。
然而無垠不會讓她被犧牲,他將她迎接來,是為了愛她,但他沒想到,這過程竟會如此艱難。若已經找到關鍵的墜飾,為何無垠無法拯救被控制的永晝?他試過,他試過強行將永晝壓在桌上,單手想拔掉她額上的晶石,但他未料到,那竟會使永晝痛苦萬分,才握住那泛紅光的晶石,永晝便放聲大叫,表情痛苦地扭曲,彷彿那會要了她的命,因此,那次的行動不但沒有解決問題,還因無垠的施力不當,硬生生地將永晝的皓腕握出一道淤青,他因此自責不已。
還是沒有找出解決的方法,無垠願意為永晝花更多的夜晚來和她纏鬥,但紅蓮的要求讓他的意願無法持續下去,只能陪她到今晚。
他若在永晝意識清醒時向她說明事情經過,永晝不一定會相信,但更讓無垠遲遲無法說出真相的原因,是他不忍心將這血淋淋的殘酷事實攤開在永晝的面前,她要面對的,是一個和原本認知完全相反的事實,她一直當作支柱的父王在一夕之間,忽然想置她於死地,這叫她如何去承受?
止住狼狽腳步的永晝,朝無垠伸出五爪,在他胸前畫出五道血痕,若不是他猛然後退,這傷勢絕對不只這樣。無垠緩緩地退後,無心去管胸口的血痕,他注視著永晝的雙眼,喚道:
「永晝…醒醒…永晝。」即使他知道此時的永晝根本聽不見,因為這個方法他也嘗試過,但,徒勞無功。
這樣的現象不會持續太久,原因是明臺上的祭司靈力有限,每做一次這樣的儀式,都會耗損祭司的體力,直到她無力繼續,但其實影響咒術的還有另一項因素。
圍繞著石桌追逐的兩人已經精疲力盡,無垠喘息著,無言地看著掛在她眉間的晶石,卻無能為力。
忽地,永晝從石桌上的繡盒中拿出一把鋒俐的剪子,那是她為無垠縫衣用的工具,但此刻卻成為向他索命的凶器。
手持利器的永晝沿著桌緣走向無垠,即使她雙眼緊閉,卻還是知道他的位置。無垠竟忘了將繡盒收起,讓她拿到了剪子。他並不擔心自身的安危,反而是深怕永晝會不小心傷到自己,若是讓她身上多出任何一道傷口,他絕不會原諒自己。
「永晝,妳醒醒,醒醒啊!永晝!」他不放棄地喊著,只求那股能量能在此時用盡。
另一頭的明臺上,祭司的額間滿泛著冷汗,雙眉緊蹙,捧著雙生冰晶的手掌開始不聽使喚地顫抖。施行這項咒術時,有幾個要點,一定要選在被控制者意識最薄弱的時刻,若是被控制者有反抗的意念在,那施行咒語者將很難繼續,然而只要一開始控制成功,接下來要被反抗的機率就可以說是微乎其微。
旭日看著祭司痛苦的神情,他可以預料到,今夜成功的機會很小。原以為女兒應會在第一天或第二天就被揭發罪行,命喪黑沃,接著兩國戰事再起,讓全國的人都知道,不顧白露國死活的就是他們所景仰的海神之子宓姬,引領戰爭再次逼進白露國的,還是宓姬。至於這個國家的未來,旭日已經不是這麼在意,若世人皆叛他,他又何以替世人死?但他沒想到,黑冑戰君卻讓她活到現在,其中的原因旭日猜不透,也不想猜,他現在只希望能有多一點殺死黑冑戰君的機會。
不知何時,一朵黑雲,無聲地來到赤月旁,漸漸地遮蓋住月光,失去了月光傳送過來的力量,祭司幾乎已經完全喪失了優勢,但她不願放棄,重新拾起分散的念力,繼續施咒。
坤簌宮的寢殿內,永晝走向無垠,將剪子高高舉起,作勢要將這把利器直通通地插入他的心臟。面對如此危險的無垠,絲毫沒有退卻的跡象,他停在原地,等永晝靠近時好奪下她手中的凶器。
「永晝醒醒,我是無垠,妳聽見了嗎?」不停地喚著她的名,卻一直得不到回應,無垠本以為這次也一樣,但沒想到永晝忽然停下腳步。
她蹙起黛眉,好像努力地想睜開眼睛,但她體內的另一股力量卻不肯讓步,強硬地扯著她的四肢。
發現了永晝的不同,無垠知道,她聽見了,他對她不停的呼喚。於是他緩緩靠近永晝,舉起一手試圖拿走她手中的剪子,沒料到,永晝被操控的手猛然往前一劃,劃破了無垠的睡袍,也在他手臂上割出一道鮮紅的口子,鮮血順著手臂滑向手掌,滴落地面,無垠沒發出半點哀嚎,反而更走近她,契而不捨地喚著:
「永晝,醒來,快醒來!」
這次永晝的回應則更加明顯,她低下頭,痛苦地呻吟,「不要…」開始說著反覆的囈語,「黑冑戰君是敵人……不…他不是……殺了黑冑戰君……不行……殺了他……不要殺…我恨他…不…」
斷斷續續的句子說明了永晝正在與體內的力量抗爭,她很努力的不要被控制,她想戰勝它,但那股讓她身不由幾的力量卻莫名地強大,永晝難以與之抗衡。看著她如此的痛苦,無垠痛心地將她擁入懷中,緊緊地抱住了她,並在她耳畔說道:「我是無垠,聽見我了嗎?我就在這裏,在妳身邊,不要放棄,醒過來。」
經由無垠的擁抱和耳邊的細語,永晝有一種從水底浮上水面的感覺,終於能夠突破禁錮呼吸新鮮空氣那般的感動。
明臺上的祭司身子一抖,口中吐出鮮血,深紅的血液滴入泉水中,暈散開來,施咒至今,祭司的體力也終究到了極限。
永晝在無垠的懷中緩緩睜開雙眼,湛藍的眸子終於倒映著那張迴盪在她腦海中的臉,淚水不受控制地落下,她一眨眼,剔透的淚珠便滾落面頰,永晝也不知為何會這樣,只是,止不住地落淚。
無垠溫柔地朝她笑,「妳終於醒了。」
「發生了什麼事?」她氣若游絲地問道,為何自己會站在這裏?為何心跳快這麼快?為何全身會如此酸疼?她沒有一絲絲理解。
該面對的終究是要面對,逃避,也已經到了盡頭。
無垠替她拭去淚痕,憐愛地凝視著她。
「我會…慢慢告訴妳。」